在这个离现实、离生活更近的故事里，我们似乎终于看到了更多属于创作者杨晓培的个人色彩，她在林双、江喜等角色身上投射的自我认知，她对情感关系的处理，对何为独立的思考。这些最终指向了，一个女性如何理解女性命运，并以此创作女性故事。
作者 | 张一童（上海）
每天只睡3个小时，杨晓培的一天从凌晨四点开始。
她习惯早班机，可能是中国飞行频次最高的制片人，乐于身处一线。日常工作通常覆盖多面，又充满细节，从剧本、堪景、选角，到具体的服化道，以至于后续的拍摄、剪辑，杨晓培事无巨细地参与到项目的每一个环节中。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工作习惯，西嘻影业成立后，除了总制片人，她还担任公司每部作品的艺术总监，杨晓培把这个身份视为一种自我监督。
大投资、大流量的古装剧此前是这位女制片人最鲜明的内容标签，她经手的项目几乎每一个都是平台头部热播剧集。
市场和行业热衷于讨论、总结背后的制作方法、工业体系，但在那些带着「间离」感的幻想故事之上，作为创作者的杨晓培却像个熟悉的陌生人，你很难说清楚她喜欢什么样的内容，想做什么样的表达，这样的表达又与她个人的人生经历、审美趣味间有何种必然性。
2020年，杨晓培创业，成立西嘻影业，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家真正完全由她定义的公司，从内容、团队、方向，以至于办公室装修风格。
她需要变得更清晰。创业之后，杨晓培不仅要考虑单个项目，还要更清楚地理解市场，也理解自己的能力，对至少三年的项目做同步规划。今年6月，年代剧《梦中的那片海》上线，传统优势项目古装、仙侠之外，西嘻打开了新局面。
她也正在变得更清晰。将女性情感成长视为自己和团队一直以来深耕的内容方向，西嘻在不久前推出了第一部都市剧，也是第一部女性题材剧《好事成双》，在腾讯视频热度破30000的同时，也登顶央视收视榜。
在这个离现实、离生活更近的故事里，我们似乎终于看到了更多属于创作者杨晓培的个人色彩，甚至是私人情绪，她在林双、江喜等角色身上投射的自我认知，她对情感关系的处理，对何为独立的思考。这些最终指向了，一个女性如何理解女性命运，并以此创作女性故事。
黄晓明评价杨晓培是女版的顾许，在剧里，从硅谷回国的顾许自律且清醒，不仅是专业上的大神，更对自己追求的目标坚定不移。
杨晓培总结《好事成双》是一个「在废墟上重建自我」的过程，核心是面对困境时不内耗，行动起来解决问题。
超强行动力是她引以为豪的个人特点之一，现在正被她推动成为一种公司文化，成为这家新公司能够在未知领域快速推动工作的核心动力，并带动更多项目持续滚动。
《好事成双》2022年11月正式开机，前期用了3年时间，优化了11版剧本。2022年6月，《梦中的那边海》杀青进入后期制作阶段。2023年9月初，《她和她的群岛》杀青，9月19日，杨晓培又在泉州出席了《焕羽》的开机仪式。
我在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傍晚见到杨晓培，她从上海飞抵北京，刚刚结束一场内部分享会。在西嘻，这样的分享会每周一次，由不同团队分享一周的行业动态，市场信息，甚至社会热点新闻等，全员必须参加，「司机也不例外。」
让现实落地
对于杨晓培而言，《好事成双》可能并不能被称作一次转型。
在她看来，尽管故事从古代和幻想世界搬到了现实且当下的上海，但女性情感的内核并没有改变，延续了她一直以来的创作思路，也是西嘻的优势赛道。
「但古装和现实题材在创作上所要触碰的点确实是不一样的。」杨晓培用「间离感」描述以古装、仙侠为代表的幻想故事，虽然背后讲述的是现代人的情感和价值观，但故事终究是和现实生活隔着一层皮的。以此同时，大多为经典IP改编，在这些项目中，影视创作的重心往往放在如何逻辑自洽地还原小说里的世界观。
「现实题材要更真实，更细腻，对人物情感的塑造要能让大家真正共鸣、共情。」
这种真实感的营造有一些基础的硬件标准，比如剧中场景的选择，服化道的呈现。杨晓培对拍摄团队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拍出一个现在的上海，不是过去的，也不是未来的。「我们不拍过去都市剧的那几件套，场景要多元，还要是真正现在上海的样子。」
但更多代入感来自对角色的塑造。从《千古玦尘》开始，杨晓培和团队逐渐找到一种新的创作感觉，一种平视的视角。「平视就是不要有主角光环，做好群像，大家可以代入自己是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
到《好事成双》，这种平视有了更具体的实现路径——为每个角色找到情感支点。在这样的思路下，卫明不再仅仅是所谓的渣男，又或只是充当女主个人觉醒的工具，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他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他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同样的，如果想让观众相信为什么这么坏的一个人，仍然能让几个女人前赴后继地爱他，就一定要为林双、江喜，以至于黄嘉怡等角色找到自己的情感支点和底层逻辑。
「剧本定稿后，我觉得这个戏一定能成，因为我看林双的时候，是林双的视角，看江喜的时候，是江喜的视角，甚至看卫明的时候是卫明的视角。」
尽管以正妻和小三的联手为故事开端，但《好事成双》没有成为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复仇爽剧，除了对每一个角色动机的细化、重建，这很大程度上还来自于，故事展现出了成年人感情关系的复杂性。
编剧团队做了大量的前期采访，访问已经离婚的人，正在离婚的人，还查阅了大量卷宗。这其中的某些细节甚至是反大众常识的，比如婚姻法保障的核心权益是经济权，非过错方并不一定就是官司里的优势方，这让《好事成双》甚至有点普法意味。
导致一段婚姻结束的也从来不止感情问题，「成年人的感情不是一刀切的豆腐。」
林双并没有在发现丈夫出轨时就立刻挑破，而是一再给他坦白的机会。比起对丈夫背叛的恨，她在剧中更多是对自己的一次次追问。
「当面对情感上的挫败，无论男女，一定都自己问过自己一句话，我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哪一步错了，但我没有发现。」
导演滕华涛开始对是否接下这部剧有所犹豫，但杨晓培对情感关系的细腻洞察最终打动了他。她说，这是一个关于如何在情感的废墟上重建自我的故事，我们要如何完成自我救赎，如何从伤害中真正走出来，重建之后的情感又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纯粹。
何为女性力量
在最初的剧本里，有一个细节是林双打开衣柜，丈夫的衣服占据了大多数位置，林双自己的衣服只占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这个细节在杨晓培的要求下做了修改。
「现实生活里的全职妈妈很多都是非常厉害的人，她们学历高，能力强，为了家庭主动放弃了事业上的成就。」但在杨晓培理解中，这种放弃并不是对丈夫的退让和牺牲，而是基于家庭需要的理性选择。
林双也是这样的人，她优秀，骄傲，要强，在每一个领域都要求自己成为最优秀的那一个。对她而言，做家庭主妇不是一种委曲求全，而是成为这个家的掌控者。
「这个家是我说了算的，明天家里吃什么，卫明穿什么衣服，都是由我说了算的，她怎么会在这个家里只有一点点衣服呢？」杨晓培反问道。
从《扶摇》到《且试天下》《千古玦尘》，杨晓培过往操盘的仙侠项目中，女性力量和女性成长是一条重要的主题线，但相比女帝扶摇和神仙上古，无论是在背景、经历、还是年纪，《好事成双》里的女性角色们显然是离她更近的那一个。
在《好事成双》里，林双为了家庭离开职场，成为全职妈妈；江喜从小镇来到大城市打拼，独自承担全家的经济负担；女强人薇姐为了事业选择丁克，成为公司人人敬畏的对象；除此之外，不得不将孩子带到公司的房产中介，在厕所处理漏奶的人力总监，这些一闪而过的角色同样展现出各自的不同境遇。
「我们希望展现出一群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境遇的女性，让观众们看到她们的生活、工作，情感上的挣扎，甚至撕裂，内心如何在这种撕裂中纠结，最终觉醒，接受、解决、放下。」
杨晓培不断思考，独立女性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讨论越来越多出现的女性独立口号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社会情绪。
「为什么我们要喊独立，因为我们没有依靠，正因为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所以才需要高举独立的旗帜。」从小镇一个人来到大城市打拼，江喜没有依靠，因而被卫明的一把伞打动，误以为对方能成为她的依靠。
杨晓培希望能通过这样一个故事，给更多困境中的人启发，一个女性究竟如何实现精神上的独立，如何从底层为自己建立真正的安全感。
某种意义上，不断梳理林双角色的过程，也是逐渐得出答案的过程。
林双是整部剧的题眼，杨晓培对这个角色尤其上心，和主创团队分享自己的感情体悟，处理问题的方式，对包括服饰在内的每一个细节精益求精。
杨晓培曾经和编剧爆发过一次较大的争执，她认为林双在剧本里被处理的时而很强，时而又很软弱。
林双并不是表面强势的人，她永远温文尔雅，甚至在一开始，她的「体面」成为她不断退让、妥协的源头。但她的强大内核在心里，他人甚至永远看不到她的眼泪，看不到她软弱的一面。
她一直都在遵从自己的选择，就算一度因为丈夫出轨陷入痛苦，但让她无法接受的并非感情的破裂，而是作为一个骄傲和优秀的人不得不接受自己婚姻失败这一事实。
故事尾声的一幕重场戏是林双在离婚后和前夫现任妻子的偶遇，她告诉对方，这个男人，和这场婚姻，并不是她抢走了，而是她不要了。
这场戏是杨晓培建议加上的，这是真正展现出林双强大的地方，当她对一段关系彻底失望，就会迅速走出来，以理智，冷静地解决眼前遇到的所有问题，为自己找到新的方向。
「我也想告诉大家，不要内耗，及时止损，找到新方向，这个方向也不一定要是情感。」
无数具体的事
林双是有最多杨晓培个人影子的角色。
她对所有事情都有规划，是时间管理大师，有强大的内核和驱动力，享受掌控自己工作与生活的感觉。甚至在《好事成双》的结尾，林双创立了自己的公司，同样以创业者的身份，开启了人生和事业的新阶段。
成立自己的公司后，杨晓培需要关注和处理更多事情，如果考虑到她对工作的掌控欲和高标准，这是相当繁重的。「要看的剧本很多，很多需要有我的反馈，才能继续推下去，这些事情很琐碎，但又都需要决策。」
杨晓培评价自己是一个决策很快，而且很强的人，这样的决断能力同时需要对个人专业能力的极高自信。
西嘻成立后，除了总制片人，艺术总监成为杨晓培的另一个身份。在杨晓培的理解中，艺术总监需要把控整个项目的调性，除了承担责任，也有说一不二的魄力，「对我来说，一个项目中一定得有人说了算，还不是太多人，就得有一个。」
《梦中的那片海》中，在什刹海冰面上的戏，杨晓培坚持实拍，实拍能够带来的质感是远不同于棚内造景的；《好事成双》里，林双的服装在拍摄前进行过一次大调整，结合林双的角色特点，杨晓培向服装团队提出更具体的要求，林双的衣服应该是简单又有质感的。
杨晓培是一个需要具体的人，她热衷处理无数具体的工作，也永远寻求具体的解决方法。
她不是没有过失误，但比起自我质疑，她更倾向于行动起来解决问题，在反思中不断总结和校正方向。
西嘻的每个项目都会有两次大型复盘，一次是拍摄结束一个月后，针对制作中的每个环节进行复盘。另一次是项目播出后，针对播出过程中看到的问题，无论是影像、表演还是宣发，进行整体复盘。
「要总结做的好的地方，但更重要的时候看到不足的地方。」
作为西嘻成立后的第一部作品，《且试天下》是让杨晓培抱有很多遗憾的项目，尽管播出成绩很好，但在故事上并没有达到她的要求，甚至整个团队都陷入了相对疲惫的状态中。也是在这部之后，杨晓培要求公司的每一个项目都必须在剧本定稿后再开始拍摄。
她也并非一直都是这般坚不可摧的姿态。去年，由于工作的压力，杨晓培在短时间里瘦了很多，用她的话说，是一种「枯萎般的瘦」。
但她很快为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法。杨晓培开始健身，运动和流汗成为一种释放压力的方式，甚至她有了新的思考空间，在运动过程中冒出的新想法，她都会记录下来。
「当你看到更好的自己，你就不愿意回头了。」许久没见的朋友会眼前一亮，「好的状态其实会相互影响，这些都是营养。」
这些具体的反馈也是杨晓培为自己和公司找到核心目标和愿景。
「我的最终目标就是当下在做的事，让每个项目都有的放矢，每个作品参与者的付出都是有效劳作，为观众提供真正的情绪价值和能量。」
新剧上线时，杨晓培在微博和朋友圈异常活跃，她收集每个观众反馈。就在我们采访的当天，她收到了一个朋友发给她的微博截图，说她被一个9岁的女孩推荐看《好事成双》，这大概可以编入杨晓培这一天的收获时刻。
「当我意识到我们做的事对他人是有影响的，这就是传播力，这就是最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