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就是我的信仰,我不可能看着它消亡”|专访陈思诚

《解密》是一部初看起来不那么“陈思诚”的电影。

在《唐人街探案》、《误杀》和《消失的她》等作品获得商业成功后,陈思诚电影被贴上了悬疑标签。但这部《解密》的故事既不发生在东南亚,也没有大众习惯的不断反转剧情,而是讲述了一个横跨近当代的解密天才的故事。

连陈思诚自己,也难以用一个类型来形容《解密》。而对外界习惯的悬疑标签,他在接受界面文娱专访时表示,“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确立任何的标签。”

如果拉长时间维度来看,从《北京爱情故事》、《唐人街探案》再到如今的《解密》,陈思诚确实是一个跨类型的创作者。几年前,陈思诚曾经对外谈到自己喜欢的导演库布里克,一辈子拍了14部电影,每部都不一样,“我特别尊敬这种导演,我也不想给自己定型。”

在媒体和从业者的眼中,陈思诚一直是产业属性强烈的商业类型片操盘手。除了电影的票房回报率较高之外,也因为过去几年,他一直在对外界表达IP开发的重要性,试图拓展电影的商业维度。在实现了多个电影的系列化,他一度来到幕后,推行青年电影人的培养计划。

这几年,陈思诚的风格转向有迹可循。

去年,陈思诚监制的《三大队》去年底上映,这部片子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编剧张冀在接受采访时提到陈思诚坚持让自己帮他往回拉,“过往他把类型玩得淋漓尽致,而且也取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所以这次他坚持要返璞归真,甚至比我追求的还极致。”

“电影就是我的信仰,我不可能看着它消亡”|专访陈思诚
《三大队》海报 图源:豆瓣

《解密》无疑涵盖了更多新尝试,陈思诚认为这部电影承载了他“很多想表达的和希望得到解答的一些思考”。在改编时,陈思诚选择让主角容金珍死于璀璨,“天才应该死于璀璨,他应该更具备传说性。他在这个世界上该完成的宿命完成,极致地燃烧以后就够了。”

这种变化也没有离开市场范畴。今年上半年的电影票房同比下降了9.1%,这让不少电影人感到焦虑。在陈思诚看来,《解密》的尝试从宏观来是电影行业给观众提供新观看内容,“我们想让大家知道中国也能做出不输于好莱坞视听感受的电影,这样的电影值得观众走进电影院去看。”

当然,类型创新未必没有风险。2022年上映的《外太空的莫扎特》以初中生为主角,在国产电影十分少见,陈思诚一度希望用这种方式把久违电影院的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拉回,并且寻找IP开发的新机会,但电影最终票房只有2.23亿,口碑也不很理想。

今年的暑期档市场十分脆弱,观众的观影热情一直没有被激活,这无疑也压缩了电影的试错空间。在《解密》8月3日上映时,首日的票房并没有超过上映了多日的《抓娃娃》,豆瓣评分目前也来到了6.7。

在上映前的交流中,已经聊到了市场的未知和类型创新的不确定性,不过陈思诚对界面文娱表示,“有人觉得我比较成功,拍了一些赚钱的电影。如果连我都不去尝试,谁去呢?”

以下为界面文娱与陈思诚的专访,内容略有编辑删减。

《解密》的创作投射与拓展

界面文娱:什么时候开始对《解密》这个项目产生兴趣的?为什么想要在那个阶段去做这个项目?

陈思诚:2020年华人影业就带着加拿大编剧创作的《解密》剧本来找我,我很早就读过原著,也被书中的内容所打动,但那时候《解密》还不是我的优先级,因为当时已经在《球状闪电》电影的筹备阶段了,但因为一些突发的不可抗力,我们无法完成去俄罗斯实景拍摄的工作,所以项目就暂停了。

之后我开始思考《解密》项目,加拿大编剧的剧本比较类型,甚至有一些惊悚气质,跟现在大家看到最终的电影风格完全不一样,也与我印象中读过的麦老师原著小说不符。于是我重新看了原著,那个年代被命运驱使的个体在时代中跌宕起伏的故事非常触动我,也让我提炼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密码,这一生就是解密的过程”这个母题。这句话点燃了我的创作欲望,算是对这部电影的创作初衷和情绪感知。

特殊的时期我见到了太多个体的无奈,突然对容金珍这样的“天才”的境遇特别感兴趣。我觉得从那刻开始,关于个体与时代关系的思索一直在影响我,甚至可能会伴随我未来的创作之路。

界面文娱:《解密》原著公认不好改编,包括原著作者麦家也表示过这样的观点,当时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项目的困难性?

陈思诚:正因为有难度才值得挑战,我愿意做一些有挑战的事。就像假想一位登山爱好者,不去征服更多的高山,有什么劲呢?

我们的认知决定了行为,我对生命的认知是除了体验什么都带不走,如何丰富人生体验很重要。电影是我拓展生命认知体验的重要工具,所以我愿意去尝试新的东西。

界面文娱:那这部电影拓展的是哪种维度的体验?

陈思诚:首先它的难度特别高,故事中有十个“梦”,在巨大的年代跨度中,走进一个天才的内心,同时还包含着701这种不为人知的隐蔽机构,这些内容的呈现都不好拍。

《解密》不是一个常规类型,国产电影没有过的风格,它承载了很多我想表达的和希望得到解答的一些思考,我是被创作热情推动的,并没有受到太多类型经验的束缚,通过这种探索去拓宽自己的认知边界和激发创作潜力,过程体验是很快乐和充实的。

界面文娱:什么时候会觉得这个电影可以去做,各方面条件都比较成熟了?

陈思诚:再次研读小说和打磨剧本的过程中,我就知道一定要把它拍出来,把那些梦和人物呈现出来。

文本创作非常重要,如我监制的很多作品,我都会最后写一遍剧本。写完剧本后,这个电影在我脑子里几乎就已经拍完了。这也是现场我不会拍很多素材的原因,包括后期剪辑时也不会有特别多的废素材。

这个创作习惯早已潜移默化伴随我很久。我更偏向单机(拍摄)思维的创作,这次《解密》也一样,全片95%左右的镜头都是单机拍摄。

“电影就是我的信仰,我不可能看着它消亡”|专访陈思诚
《解密》剧照 图源:官方

界面文娱:针对原著重点做了哪些改编?你想在这里面做表达自我的东西是什么?最想去表达出来传递给大家的是什么?

陈思诚:有不少改编的东西,包括梦境,因为麦家老师小说里没有太多对梦境具体的描述,小说可以用足够的留白给予读者想象的空间,但电影需要将文字转化为画面展现给观众看。

电影最大的改编是容金珍的结局。我不知道让一个“天才”像原著结局在养老院神志不清孤独终老更残忍,还是像电影这样让他归于璀璨更残忍。但我认为天才的结局应该更具传奇性。他在这个世界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极致地燃烧过就够了,因为他已经用极短的生命谱写了人生的华彩乐章。

界面文娱:什么阶段就已经决定说要让他死于璀璨?

陈思诚:写剧本的时候。

界面文娱:麦家在采访时说,这是最还原他原著的一部作品。

陈思诚:感谢麦家老师的认同,我们希望尽量用电影还原小说的内在精神与作者笔下容金珍这个人物的力量,进一步关照个体与命运的联系,融入对家国情怀的思考和中国特色元素,呈现更立体的内容。

我决定做这个项目以后,去杭州跟麦老师交流过。这本小说是他的处女作,写了11年,是个人情感最深刻的作品。甚至我认为他借这本小说表达了他的际遇和人生经历,承载了他的部分自我投射。

界面文娱:那电影会有你的自我投射吗?

陈思诚:不可能没有,这部作品从小说到电影,我们都在一个领域里极尽地燃烧了自己,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投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电影创作者,但通过这样的人生一遭,在寻找一个人生的终极答案。当然我们也只能无限接近于真相,永远到达不了真相。

界面文娱:梦境是电影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咱们在做梦境具体意向选择的时候,经历了怎样的筹备过程?

陈思诚:作为编剧和导演,我最开始会有一个大概梦境设定的方向,每一个场景大概的样子。

有的场景想象会非常具体,比如有一个我们做了很久的片段,那个场景我写完剧本以后就有了画面:一个小人,底下有巨大的漩涡。但是视效一直没找到感觉,经过反复尝试始终无法达到预期,后来我直接画了出来,大家合力很快完成了镜头的呈现。

有的是创意叠加,比如把容金珍这一生最美好的记忆变成游乐场的一部分,钢笔变成了海盗船,茶杯和茶壶变成了旋转木马。

我们由此找到了一个支点,如果密码摧毁了一个人美好的部分,那它到底是什么?我们就把美好的部分具象化,在棋盘、钢笔、茶壶被碾压与摧毁后,你会知道他虽然赢了,破解了密码,但他很多美好的东西也被碾压了。

界面文娱: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个梦境?

陈思诚:都挺满意的,如果不满意就继续去做,继续探讨。这次至少我没有留什么遗憾了,我和主创们将全部功力都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大家,希望能带给观众最好的观影体验。

“电影就是我的信仰,我不可能看着它消亡”|专访陈思诚
《解密》编剧、导演陈思诚 图源:受访者提供

“悬疑标签是对我的误解”

界面文娱:《解密》给人的感觉和之前的陈思诚电影很不一样,这对你来说是转型,或者说新的创作阶段开启吗?

陈思诚:就这部电影的创作来说,其实没有刻意的转型。我不知道我会因为这部作品变了多少,但确实能深刻地感知到自己的成长。我在塑造作品的时候,作品也在塑造我。

所有主创都对这部电影投入了极其深刻的情感和热忱,大家很兴奋也很自豪共同创作出《解密》这部作品。它给我们带来了不同的人生体验,并且在认知上又有了一个更新的标准。

界面文娱:你之前曾经说过,跟刘慈欣合作时,他的作品会拓宽你的思维,击中思维认知的盲点,在做《解密》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吗?

陈思诚:当然,如果不做《解密》,我不知道密码到底是什么,密码曾经在战争史甚至人类史上有多大的影响,在这方面原著给了我们坚实的基底。我不可能在完全没有涉猎过的领域去凭空创造出一个701,这不在我认知的范围。通过阅读小说我可以去理解它,但这个理解相对浅层和感性。

而真正创作就不一样了,对密码必须要深入了解。需要跟密码学领域的科学顾问、历史学家、甚至相关单位的朋友和前辈们去聊。这个学习过程是搞创作特别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进入到一个新的题材,就会推开一扇新的门。

界面文娱:对观众来说,密码还是比较抽象,在创作的时候会思考怎么去具象和还原,让大众,包括下沉市场的用户也能理解吗?

陈思诚:我认为好的文艺作品,理想形态是雅俗共赏,每个观众会带着不同的个人经历和体验来观影,懂历史的看历史,懂电影的看电影,就想娱乐消遣的观众,至少会觉得视觉震撼好看。

给观众以选择,阳春白雪看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看下里巴人。但创作者不能放低自己的要求,更不能投其所好地去拍摄。

界面文娱:那你觉得《解密》能够达到雅俗共赏吗?

陈思诚:我不知道,《解密》是一个全新的类型。

界面文娱:之前陈思诚电影的悬疑标签更击中大众市场,大家对《解密》也会有这样一个期待或者认知。

陈思诚: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确立任何的标签。不管是《外太空的莫扎特》这样的少年奇幻冒险题材,还是《三大队》这样的现实主义题材我们也都拍,我自己从来没有停止过探索。

可能大家会对我有所谓的标签。但我觉得认知和体验是最重要的,我们的认知决定行为,我也不会只拘泥于一种体验。

界面文娱:那你会担心观众有进入电影院后预期的落差吗?

陈思诚:创作一定不能只停留在舒适区。重复可能暂时没有风险,一旦风险降临时,就已经不可更改。如果创作者只留在舒适区里,那中国观众慢慢地觉得电影就是这个样子,在电影院看和在家看一样,那市场会越来越差。

只有不断拓宽新的维度,让观众觉得有新东西看才行。所以创新一定是风险跟机会并存的。

有人觉得我比较成功,拍了一些赚钱的电影。如果连我都不去尝试,谁去呢?

界面文娱:今年上半年媒体都在报道市场不太好,观影频次也没有回到之前,怎么看这个问题?这可能也会加剧类型创新的风险。

陈思诚:我们做电影的也是最爱电影的,走到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我只能投身于电影这个行业,任何其他行业,我都绝对不可能投入和抱有如此高的热忱。

电影就是我的信仰,我不可能看着它消亡,我愿意去点燃所有的东西。

不断地尝试新的创作,从宏观上讲,是为了我热爱的电影行业,一定想给观众看新的东西。这也是我们在电影《解密》的视听上极度下功夫的原因,除了类型上的新,它还有视听感受的新。

我们想让大家知道中国也能做出不输于好莱坞视听感受的电影,这样的电影值得观众走进电影院去看,而不是在家里的小荧幕观看,大银幕带来的震撼感是不可替代的。

所以电影人们都在捍卫电影二字,我不知道我们的能力能达到多少,但我们会全力以赴。

界面文娱:在电影创作中,会有一些框架之外的,灵感迸发的时刻吗?

陈思诚:有一些东西是拍摄前确定好的,但我觉得拍摄过程中碰撞摩擦出来的火花特别有意思。

跟大家分享《解密》拍摄时的两个时刻。第一个是在拍摄希伊斯家里时,美术指导马晓飞临时在场景里加了一只鸟,我觉得挺好,这也预示着希伊斯和金珍的命运,像笼子里的鸟一样受困。也正因为美术的设计,我才决定增加两个隔着笼子拍金珍的镜头。

另外一场是火车的梦境,金珍遇见了海象人,特别巧的是现场道具把一些鱼扔在地上以后,视效指导魏明发现这几条鱼摆得像六,激发了我们把它摆得更像π一点。这是我在创作过程中没有预设,但实际执行觉得特别好的现场发挥。

筹备《解密》时我看了很多科学家在算π的文章,忽然觉得金珍最后一定要算这个π,是不是在追求现实和虚拟之间的界限?他分不清梦里梦外,会更加怀疑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由此我们就把这个放进了隐藏的线索里。

“电影就是我的信仰,我不可能看着它消亡”|专访陈思诚
《解密》剧照 图源:官方

关于历史、年轻观众和AI

界面文娱:回到历史的部分,现在主流的商业片去拍比较长维度的中国历史,展示人的生平比较少。你在做这么长跨度的一个历史的展示,怎么去做选取,想去历史中去传达什么?

陈思诚:选取哪个瞬间,用哪些瞬间去过渡,这是纯技术上的问题。《解密》有“梦”这个载体做连接让创作相对好处理。比如老年小梅的一段采访以后,会借着红灯记的镜头,在展现时间跨度的同时,让那个时代意识形态层面的迥然不同得以展现。

如果对60年代了解的观众们,比较清楚当时的中国和美国是什么样,(就会明白)用这样的一个镜头可以完全展现不同的意识形态和历史的变迁。

因为有十个梦境,我可以更自由地去展现,但也需要在有限的片长里,将具备复杂且有引申含义的镜头和文本用非常凝练、简单的方式去提炼出来。

界面文娱:梦境会是一个比较好的凭借。

陈思诚:对,这次梦境让我更自由。

界面文娱:你会觉得我们需要从这段历史中去传达或者说学习到什么?比如开头是有让小黎黎这个角色解释家国概念。

陈思诚:我们当然要以史为鉴反思一些问题。同时也要歌颂背后的付出,最重要还应该给予一些温暖,让大家明白家国是需要捍卫的。让大家了解那些真实存在的、各行各业籍籍无名的英雄们,《解密》里的容金珍是一个虚拟人物,但他是背后那些无名英雄共同的化身,他们没有一个是虚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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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娱:今年行业也会比较焦虑年轻人不爱进电影院,你会怎么看待平均观影年龄逐年上升这个问题?你觉得《解密》能够吸引年轻人吗?

陈思诚:我不知道能否吸引年轻观众,只是在极力去做,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吸引年轻人走进影院观影。

我自己就是观众,始终带着观众的心态在创作。拍我认知中值得去电影院看的电影。只能自我鞭策,自我提升,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也是靠作品一部一部积累。

界面文娱:AI最近讨论得也比较多,你之前说过,对AI不怎么焦虑,那现在这个判断有没有变化?AI现在应用到电影领域有没有成熟?

陈思诚:我认为不用过多地焦虑AI,AI是基于大数据模型。大数据比人类更强大的是信息获取能力,但缺乏再创造能力。我一直认为互联网信息不具备价值,大家不太可能去查一两百年前的信息,但却会看一两百年前的故事,所以叙事才是人类所独有的价值,我们要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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