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借女写男,我们反了过来丨编剧李潇复盘《玫瑰的故事》

吃了庄国栋(彭冠英 饰)的分手青口,结束了方协文(林更新 饰)单线程的爱,完成了傅家明(霍建华 饰)的遗愿清单,收下了何西(林一 饰)的钢铁玫瑰……

经历情感四起四落后,《玫瑰的故事》迎来了大结局。

亦舒借女写男,我们反了过来丨编剧李潇复盘《玫瑰的故事》

尽管荧屏内的黄亦玫(刘亦菲 饰)已经背影带风地踏上了通向无数可能的大路,但荧屏之外,她四十岁前的情感纠葛、命运遭际,却依旧是观众茶余饭后谈论的高频词。

《玫瑰的故事》开播以来,关于这部剧的全民讨论,跌宕起伏了好几个回合。

先是那段看得男挠头女脸红的庄国栋之恋,引发了关于玫瑰是否“恋爱脑”的旷日持久拉锯战;

紧接着,物质基础和精神控制两手抓的方协文,又激起了剧迷的亲自“下场”潮,争当玫瑰的互联网嘴替;

再往后,黄振华(佟大为 饰)的“男德”小课堂,苏更生(万茜 饰)的原生家庭自救指南,傅家明“病娇男”的自我修养等等,都先后成为热议话题。

这还不算方协文“北京到底有谁在啊?”的“天问”,在文旅领域发挥的溢出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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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可冒险,不要无聊”的创剧时代,有讨论对一部剧集就是好事,哪怕是争议。只要它能调动观众的表达欲,就意味着作品触达了共有困惑,切中了时代症候,意味着它“与我有关”。

《玫瑰的故事》怎样在亦舒小说的旧壳里,种出了新花?又如何与当下观众的婚恋情爱观对接?对激起争议的情节和不同观众群体间的观念对峙,主创又有怎样的看法?

《影视独舌》近日与编剧李潇围绕《玫瑰的故事》进行了深度对话,以下是她的讲述。

亦舒借女写男,我们反了过来丨编剧李潇复盘《玫瑰的故事》

亦舒的《玫瑰》借女写男,我们的不是

接到《玫瑰的故事》的改编任务后,我并没有马上动笔,而是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把亦舒的所有小说,除了个别极冷门的,全部找来通读了一遍。

都读完后,我觉得《玫瑰的故事》是亦舒小说中挺特别的一部。黄玫瑰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亦舒女郎”。作者是通过不同男性的视角,侧面描写她——要么是她哥哥,要么是仰慕者,要么是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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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斗胆推测,《玫瑰的故事》的原意并不是要写女性,而是把黄玫瑰当成了一面镜子,借她折射一众男性的“嘴脸”,或者说男人的“多样性”。

小说里的黄玫瑰,虽然会被各种男人爱到死去活来,但她始终是个承受者,总是被动选择。

她哥哥黄振华非常爱她,却曾经用“烂苹果”来形容玫瑰。虽然玫瑰很有生命力,很独特,但她对待男人的态度总给人一种没有灵魂的感觉。

从小说到剧本,我和搭档编剧王思做的最大改动有两点。一是把黄亦玫写成了我们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二是在她周遭塑造了一群原创的、但有“亦舒女郎”影子的女性形象。

黄亦玫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很多观众看到她跟庄国栋恋爱时全情投入,跟方协文结婚后又身陷其中,就给她贴上标签,说黄亦玫是“恋爱脑”。

但她绝对不是,就算是跟庄国栋爱得死去活来时,也不是。

有个细节可以证明。她跟庄国栋主动提分手的时候,还是深爱着他的,甚至后来婚前再见庄国栋时,都是有感情的。如果是“恋爱脑”的话,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就提分手。

黄亦玫非常清醒地认识到两人是平行线,就算走到一起也势必会矛盾重重。所以她选择割舍这份情感。生活中一般的女性,其实很难做到像她这么决绝和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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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亦玫去上海读书后,哥哥黄振华去看她,两人之间有场交心戏。那段戏里,黄亦玫做了一次非常理性的自我剖析。大概意思是说,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当时庄国栋把事业放在第一位,她觉得自私;但回想起来,换个角度看,她要求庄国栋把感情放在第一位,也是一种自私。

一个女性对情感问题,能做出如此清醒的分析,非常难得。

黄亦玫只是一个从小不缺爱的人,所以她也能勇敢地付出爱。只有从小缺爱的人,像苏更生,才会很难打开自己,永远对人有提防心,永远给自己留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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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不是围绕黄亦玫一个女性展开的故事。剧本里还有不少原创女性角色,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白晓荷(陈瑶 饰)和Tina姜雪琼(朱珠 饰)。苏更生不是原创的,但也做了很多改写。

这些女性角色外形、出身、性格各有特点,但共性是精神独立,敢于去爱,也有勇气抽身离开。

白晓荷对初恋男友是这样。爱的时候全身投入,男朋友不告而别后,她追到小城里做了一次有仪式感的告别。

这个仪式感是她给自己的交代,之后她就彻底放下了。她选择独身,也并非被恋爱伤到了,而是找到了一种自洽。

Tina也是这样,既洒脱又有情有义。她和前夫常年异地,因为不想当貌合神离的模范夫妻而选择离婚。这个选择本来就很大气。

在前夫重病离世前的一段日子,她又能放下北京的一切甚至拿出一部分财产去陪伴他,这更是一种勇敢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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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亦舒女郎”这个话题上。

当下的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心目中的“亦舒女郎”,大概率是那种所有男性都对她好,但她却会选择“断情绝爱”,一心搞事业的那种女性形象。

这一类女性角色并非不好,但对“亦舒女郎”的认知,应该更多元、更有想象力。亦舒小说能被反复改编,正在于她本人和她作品的争议性。她笔下的人物,决不会是那种乖顺的、完全符合大众审美的女性,而是有领先时代的先锋性。

如果一定要用窄化的,所谓“三观正”的标尺去衡量、裁切“亦舒女郎”,反而是一种伤害。

观众的“恋爱脑”恐惧症,理解但…

黄亦玫与方协文的恋爱和婚姻,是《玫瑰的故事》争议最多的部分。

有些观众不理解,为什么黄亦玫会选择这样一个糟糕家庭出身的丈夫?为什么对精神控制的方协文一让再让?为什么不跟步步紧逼的婆婆斗?

甚至还有声音说,你看你曾经教训过的关芝芝(蓝盈莹 饰)都成“大女主”了,你还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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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观众为玫瑰着急上火的心情,但这些对角色的指责让人感到悲凉。

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会陷入几次泥沼。当我们身边人陷入类似的困境时,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审判和苛责,而是共情和带有解决方案的帮助。谈恋爱投入了就是恋爱脑,不谈恋爱就是单身狗,同情心泛滥就是圣母……

这种贴标签式的指责,何尝不是一种“厌女”。

在和方协文的恋爱中,黄亦玫相比初恋时有成长。

她和庄国栋恋爱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个人都以各自为中心运转。跟方协文相处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亲密关系里必然会有妥协。

所以,当她听到方协文愿意为她来北京后,她会考虑到对方的发展。方协文理想实现最合适的地方就是上海,就是现在工作的公司,黄亦玫选择妥协就是一种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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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妥协并不一定意味着幸福。在婚姻中,黄亦玫更多的是被遮蔽和消磨。

就像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婚姻故事》,片子里斯嘉丽·约翰逊演的那个主角是位女演员,为了丈夫的职业发展和养育孩子,从美国西海岸搬到了东海岸。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种妥协,但当光芒一直指向丈夫,她慢慢变成一个依附品的时候,争吵和矛盾就开始发生了。

这就是婚姻中客观存在的一种撕裂,无关对错。《玫瑰的故事》的戏剧强度和国剧市场的接纳程度,还远不到这么高,但我们尝试着在黄亦玫与方协文的婚姻里表现了这种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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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黄亦玫为什么不跟“恶婆婆”斗。我觉得,她别说跟婆婆,就算跟方协文相比,在内心能量上也是碾压的。比如,她在跟方协文提离婚时,她是冷眼旁观的,方协文是声嘶力竭、原形毕露的。

如果我为了“爽感”把黄亦玫降级,让她去跟“恶婆婆”斗法,我觉得这才是人设写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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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是用情感戏写女性成长,这是原著小说决定的,也是我和编剧搭档王思有切身体会,并且认为真实的。

前段时间,我在朋友圈里转了刘擎老师的一段话。他是这么说的:

社会资本化的过程中,指标化的东西太多了。爱情也可以指标化,但那不是爱情的本质。

爱情的本质,是把人当人看。爱情会是这个市场化世界中最后的避难所,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依然把爱情放在秤上称重。在一个集体爱无能的时代,如果用成本收益来计算爱情,all in 是非常非常难的。

爱情是一个闯入者,有可能是惊喜,有可能是惊吓。敞开完全接纳一个人,即使结果是痛苦的,也会收获非常非常多,是那种死寂一般的生活当中最大的灿烂。如果大家都以自保的心态去恋爱,这个世界会非常萎靡,失去一种集体性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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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玫瑰的故事》里想表达的东西,跟刘擎说的这段话非常接近。

情感已经是这个世界上人类能够区别于动物的,极少数的特质之一了。如果情感都不足以让人成长,那还有什么能呢?如果因为对不确定性的恐惧而不敢投入爱,那不是太可惜了?

看《玫瑰》,对男人祛魅?

“看《玫瑰》对男人祛魅。”

《玫瑰的故事》播出期,我看到了不少观众类似的评论。我知道这是观众喜欢这部剧,才会这么说。

但要我说,要对男人“祛魅”,不如去多谈恋爱。

就像黄亦玫,她之所以会迅速在方协文的攻势中败下阵来,不是因为恋爱谈得多,恰恰是恋爱经验太少了。

在方协文出场时,我们其实就在铺垫他的步步为营。从跟着黄亦玫去同一家店打工,到低价转租阁楼以拉近距离,我们就是想写方协文从一开始就在精密计算,如何接近一个他遥不可及的对象。黄亦玫没有发现,就是因为恋爱经验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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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思在写《玫瑰的故事》里的男性角色时,也完全没有任何“祛魅”的想法,而是让人物自己去发展:我们一开始把每个人物是什么样的,根在哪,家庭环境全都列出来,做好人物小传之后,就顺着人物的思维向下推。

比如,方协文在苏苏和黄振华一起去上海探亲时,邀请苏苏去看自己公司。这个事一定是方协文会干得出来的。

我们当时就想,这种情况下,他肯定想要彰显实力,但一定不会直接让黄振华去。因为他知道黄振华不喜欢他。但苏苏是合适的,他肯定会向苏更生显示他现在的“肌肉”,这种“肌肉”不是那种做给庄国栋看的,而是你放心,你朋友在我这儿过得很好的意思。

他在用黄亦玫过得很好,来证明自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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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说黄振华,他跟苏更生恋爱后还接受白晓荷的邀请一起去钓鱼。

有观众认为这个情节,让黄振华人设崩塌了。原来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的暖男,也成了有瑕疵的男人。

我觉得真实的人都是有瑕疵的。苏更生这个时候正冷感,一见钟情的对象又开始示好,黄振华这个时候的稍稍走神是可以被理解的。就像苏更生说的,我看过人性太多恶了,揉不了你这点沙子我就睁不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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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苏更生这种人,反而是可以包容这些小瑕疵的。

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玫瑰的故事》既不想“神”女性,也不想给男性“祛魅”。

我们不想写任何一个完美的人。庄国栋、方协文有缺陷,黄亦玫、黄振华有瑕疵,就连苏更生也有隐瞒婚史,傅家明也有隐瞒病情的道德裂缝。

就算是大女主、大男主,也有失控、犹豫、懦弱和小私心,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对话/卞芸璐、杜欣然 撰文/卞芸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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