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台剧《不够善良的我们》刚刚播完了大结局。
它在豆瓣上的评分也一度飙升到了9.0,哪怕是有烂尾之嫌,也不妨碍其分数的居高不下,目前仍保持着8.7的高分。
这部剧的火爆程度,哪怕是主创自己可能也没有预料到。
从开播到现在,就算是没看过剧,也一定在各大社交媒体上刷到过对它的各种讨论。
其中既有疯狂刷屏的金句截图,亦不乏对人物的分析、剧情走向的猜测。
所以,到底是神剧还是过誉?
现在看来,最后几集明显的高开低走,应该让很多人都大失所望。
也让本剧的优缺点变得显而易见,这些其实也是台湾金牌编剧徐誉庭的某种风格。
在诸如《只能喝酒的图书馆》之类的播客节目中,她嬉笑怒骂、金句频出。
徐誉庭
的确,徐誉庭的叙述有让我们疯狂点头的魔力,折服于她对生活细部犀利的体察,以及那种洒脱、赤诚的种种剖白。
但久而久之你也会发现,导演亦是身在其中的人,作为创作者的她擅长描述和剖析,但却很难跳脱出来给出更高明的解决办法。
《荼靡》
而降落到这部《不够善良的我们》
就成了前半部分无比丝滑的对于生活细节的精准刻画,而到了后半程则由Rebecca一个人的苦情戏草草结尾。
她可以一边无比真实的写出一个坐在橱窗里吃完711,又转头愤而买下名牌衣物的中年单身女人。
一边又缺乏对大龄单身女性生活更多的想象力。
我们眼看着Rebecca最终被简化为一个工具——贴上女强人、小奶狗、名牌包的标签。
同样,简庆芬的觉醒也被简化为一个绝症前的道德选择题,在心念电转间突然开悟。
而最可惜的是,本剧最终对女性关系的简化。
在此前几集中,简庆芬与Rebecca间由“视奸”引发的张力,如何挑逗着彼此的阴暗面和小九九。
那种由男人开始但渐渐无关男人,从嫉妒升华为竞生的微妙磁场却突然急转直下。
被简庆芬对Rebecca的陪伴,简化为那种社会最常发配给女性的特质——无聊的“善良”和“温情”。
当然,之所以慨叹于后半程的种种疲软,恰恰是因为它前半部分难得的优秀。
毕竟我们真的很难在华语剧中看到真正意义上落地生根,且锋利真实的对女性生活处境的描述。
就如整部剧的开始,把视奸作为“门把手”,徐徐拉开两扇大门。
这一行为是现代人的“潘多拉魔盒”,本就充满了隐喻,既承载了古老的窥淫,又展示着现代社交账号才有的赛博人设的微妙之处。
面对死水般的生活必然的引诱,迈入40大关的中年主妇简庆芬,在搜索栏里打下了Rebecca的名字。
视奸老公的前女友——再普通不过的行为了,甚至简庆芬做的都有些迟了,12年后才想到搜索。
这也意味着从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关心的是前女友与老公的旧情,但真正驱使简庆芬的,是那结构性的“无聊”,也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意淫。
Rebecca也果然不负所望。
她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在社交平台上只展示着“好”的一面,字斟句酌的对虚拟观众每日进行着盛大演出。
更是也鬼使神差的,在搜索栏打下了“简庆芬”的名字。
这正是前两集让整部剧一气呵成的开场。
我们既能轻而易举的代入简庆芬的视奸,体会她猥琐的心思,又马上翻面过来会心一笑。看到Rebecca的人生。
微妙的是,两个女人因为名叫何瑞之的男人交集在一起,但都没有试图搜索他的社交账号。
在这里“视奸”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做什么,甚至不意味着恶意,它是一种病态的刺激,投射着对自己现状的不满。
长期的视奸甚至形成了莫名的感情——你可以过的比我好,但不要太好;可以过的比我差,但也不要太差。
她们像两条平行时空的波弦,吐露出本剧故事行进的宽广地基——
擦身而过的才是最好的,没有得到的东西才充满遐想的余地,保持距离才能看到闪光点。
人性就是这样,我们都不知不觉中,在以他人为参照物设定的生活模版里,合理化着自己莫名的戾气,用“千金难买早知道”给打得稀烂的牌找一个释放的出口。
男主人公何瑞之同床异梦的想象着和Rebecca的婚后生活,浑然忘了二人曾经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曾经无比嫌弃Rebecca的婆婆,现在倒是能说出“她就是漂亮,会打扮,身材好”;反观满分儿媳简庆芬曾经怎么切都好吃的葱花,现在就成了欠缺美感。
由视奸开始,她们在对彼此生活充满羡慕、留恋的“凝视”中不断问着一个在自己看来甚至都不齿的问题:
这是你的选择,你还不满意,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在这个意义上,编剧徐誉庭把中年女性的处境作为舞台,展示着东亚女人最典型的两种可能性——进入家庭的贤妻良母/独当一面的大龄单身。
但可怕的是,剧中的每一条路居然都是自己努力建造的“围城”。
里面当然有言不尽意的部分,但它却很精准的把握住了很多东亚女性才有的“被动”状态。
那是一种自以为觉醒后,用“主动”来掩饰的深层次的“被动”。
简庆芬步步为营的嫁给了何瑞之,她将自己全部的特质发挥在“得到一个男人”这件事上。
她有敏锐的观察力,能在初次见面就发现何瑞之和Rebecca的办公室恋情;她也善于精明的审时度势,不着痕迹的用寥寥几句达成自己目的;她更是仗义勇敢的,能为了第一次见面的何妈怒怼医生。
就是这样立体的简庆芬,以为自己要的是一个与“何瑞之”组建的家庭。
并在主动争取的过程中,把自己省略进那套体贴懂事、善于倾听、贤妻良母的模版里,利用“妇道”实现了她的目的。
而微妙的是,这一套东西恰恰成为绑住她的枷锁。
婚前,简庆芬搬去与何母同住,曲线救国的拿下了后来的老公。
婚后,何母的造访却成了累赘,而一旦她开始抱怨,也就被蒙上了“虚伪”的原罪。
同理,婚前她对何瑞之说着对工作可有可无的态度,来将自己区别于工作狂女友Rebecca。
而婚后,这样的话就成了丈夫想当然的要她辞职照顾老人的证据。
渐渐的,她发现困住我的,竟是我曾经努力争取来的东西。
但因为不知道该怪谁,于是扭曲的把自己变成“受害者”“牺牲者”“奉献者”的客体位置,架在“妇道”的牌坊里,被动的像个刺猬。
她忘记了曾经真正吸引自己的,其实并非“何瑞之”这个人,而是看到了他对Rebecca的温存。
那么,简庆芬想要的究竟是一个和“他”组建的家庭,还是像何瑞之对Rebecca一般尊重、敬畏、体恤、肯定的亲密关系?
而尽管走着截然不同的路,Rebecca也有着同样的逻辑。
贯穿整部剧,她都在强调着独身一人扛下一切的悲苦、不易,甚至是不公。
这个形象身上最大的bug,就是她并非主动的因为工作或更美好的未来规划选择分手,而是由于何母的厌恶和哥哥的拖累,同样被动的自我牺牲、自我感动。
这时,两个相反处境的中年女人却形成了对照,她们早已不是在争夺一个男人,而是在质疑自己。
同样的佯装主动,同样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依旧用陈旧的道德逻辑,被动的被生活推着走,换汤不换药的进入了一个女人经典的“奉献者”身份。
这也是为什么,《不够善良的我们》围绕着“小三”“白月光”“出轨”这些俗套的字眼,但又真实的可怕。
我们清楚的看到在一个平凡的,没有加害者的环境中,诸如简庆芬这样的中年妇女如何变得丑陋,甚至是歇斯底里。
它是那么的细微,藏在婚姻的灰尘里,不易察觉又让人窒息。
剧中最耐人寻味的段落就是简庆芬不愿照顾疑似失智的母亲,却转而辞职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
当她终于辞职,用胜利者的姿态通知何瑞之,却殊不知自己早已进入了一个陷阱。
里面是对“妇道”这一男权发明的道德,最为巧妙的利用。
就如上野千鹤子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中写道的一样:
“‘爱’和‘母性’都是意识形态机制。
‘爱’,其实就是女性为了调动自己的能量,将丈夫的目的当作自己的目的的一种机制。‘母性’是女性为了极力克制自我需求,通过引发自我现身和牺牲精神,将孩子的成长看作自己的幸福的一种机制。”
而在剧中,类似的段落比比皆是。
婆婆生病后,丈夫何瑞之想把母亲接回家里,但并未得到简庆芬的正面答复。
于是他摆着臭脸,无视妻子在工作失误、孩子生病和老公情绪间的分身乏术。
轻飘飘的用一句“我会照顾好自己,麻烦你多关心布布”,实施着道德绑架,激发简庆芬的负罪感,最终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而当尽心照顾的婆婆因意外身亡,不堪忍受丈夫冷暴力的简庆芬,以出轨作为报复。
她在阳台上抽着烟,鼓足勇气试图与老公坦白、沟通,触及二人婚姻在精神层面的暗礁。
但换来的却是何瑞之一句看似雄辩的指责:“做出这种事,你有没有想过儿子。”
这些对话里都充满了错位和文不对题,简庆芬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份责任。
但可悲的是,持续的履行这份责任,却需要女性调动自己人性中最纯粹的善良、义气和肝胆相照。
久而久之,它自然会被消磨、消耗到毫无光彩,就像简庆芬在长期照顾婆婆的过程中逐渐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庞。
因此,何瑞之在妇道层面上的每一句“谢谢”,都像一把钉住妻子的短刀。
它远不如陌生的医生在“人”的层面上的那一句“你做的超棒的”。
这是一种被“看见”,也是一种对简庆芬主体性的肯定。
正是以此为转折点,她才逐渐迎来了转变。
因此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个每个人都会面临的终极问题,往往最尖锐也最迫切的指向了“她们”,这些看似普通的中年女性。
这正是本剧在当下的语境中最可贵,也最难得的共振。
尽管这个结局一定会迎来争议和讨论,但就像它的剧名,承认自己的“不够善良”就是给充满瑕疵的生活,一个余地和喘息。
它正因为不够“爽”,才更加真实。
如果跳出谁爱谁的大讨论,最终的题眼或许就指向了贯穿全剧的那句“意识的颤动”。
就如徐誉庭自己在播客里所言的一样:
“到底是我们选择了选择,还是选择选择了我们?”
正因为是性格将你引向你的命运,那么重要的也就不再是情感纠缠,而是每个人在自身宇宙里的自我对抗。
看着绿茶的简庆芬、拧巴的Rebecca、虚伪的何瑞之、落跑的于向立、近臭远香的何妈…
这些不够“善良”的人如何艰难的自洽,找到自己的赛道,在丑陋中开出可爱的花朵。
说了这么多,尽管这部剧有它的不完美之处,但苦好剧久矣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台剧也已经是next level了。
所以,趁着完结赶快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