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历经百般波折,每次迎来好转,就猝不及防跌入谷底。但无论是面对破碎的家庭,还是错误的选择,她都会一次次重新站起来,在逆境,找到出路。
人间故事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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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电脑,把一条“回归群演”的短视频发出去后,我心里百感交集。
三年前,我月入万元,存有一笔小存款,便果断离开横店放弃了群演的路。如今,我身无分文,不得不重新回去做群演。
我到底怎么了,为何越混越不行?
以下便是我的职业成长故事。
1
我叫唐海晴,今年31岁。
1993年,我出生在广东的一个南朗镇,家里是养鱼虾的。不过,这鱼塘只有母亲一人打理,每天起早摸黑。
父亲是个不切实际的人,喜欢在广州、佛山等大城市四处“流浪”,明明只在超市、批发市场等地方帮人打过工,却一心想做生意,开自己的门店。他以为成为老板能一夜暴富,但却一直陷在生意失败和跳槽的死循环里。
在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每一次回家,都是为了找母亲要卖鱼虾挣的钱,没几天又去大城市做他的白日梦。
母亲已经对父亲一次次承诺会成功的话产生了免疫,无奈又气愤,而我对他则是又爱又恨,又期待又鄙夷。
别人家养鱼虾都是越过越富,家里欢声笑语;而我家,同样拥有两亩鱼塘,日子却越过越穷,有时候穷得连我的学杂费都是靠“借”。
每天晚上,都到八点了,家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我“沙沙沙”的写字声和肚子里咕噜噜的响声,而母亲还在鱼塘里工作。
上了初中,我在学习上更加努力,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我一定不要像父亲,我要脚踏实地地工作,摆脱掉原生家庭的“穷”。
那时候,我的成绩名列全级前十,英语第一。14岁的我已经幻想有朝一日能坐在写字楼,拿着令人满意的工资。
初升高时,我如愿考上市里一所重点,因为父亲在广州做批发服饰生意失败,家里的积蓄又被他抢走了,母亲气得大病一场,后来查出胃癌。鱼塘转让了,我被迫继续留在小镇读高中。
一年后,母亲离世,此时家徒四壁,我被父亲劝退放弃高考,改去上职专,争取早点出来打工。
我远大又美好的理想,就是在那一刻死去的。我染了一头咖啡色的长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拿着破轮子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家,踏上去职专的公交车。兜里仅有的100块,是我全部的生活费。
我以为我已经放弃对命运的挣扎了,一场意外逼着我去进行反抗。
最后的读书时光,毕业前的临别照
2
职专毕业后,我与四个同学一起去了邻市一家饮料工厂做流水工。
机器自动化,我负责玻璃瓶区域。每小时机器要生产出几百瓶饮料,我坐在红胶凳上,将它们一个个地摆放好,监控它们清洗、灌装、封盖和装箱一条龙生产环节。
在那工作了半年,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到手工资3000不到,我感觉前途无望。
2017年末,我回家过春节,没想到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
将近50岁的父亲还不死心,老毛病又犯,把房子卖了去投资开餐饮小店。没有生意命偏要做生意,又一次败得血本无归,还欠下不少进货款未结。
那一年的大年三十,父亲带我来到他平日住的地方,是以前我家鱼塘边的一块废地,他自己用红砖块简单堆砌了两房一卫。
在没卖掉的老房子里拍摄的鱼塘附近
吃的年夜饭,就是一锅炖,走地鸡和新鲜大白菜都是舅舅家送来的,我夹进嘴里,吃不出一点味道。
夜里,一米七的我躺在一米五的小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耳边听见的全是马路上急速经过的货车声,还有远处“轰隆隆”“噼里啪啦”的爆竹和烟花声。大过年的,我笑不出来,泪水早已爬满整张脸。
这一次,家里安静得再也听不见写字的“沙沙”声,只有无声的低泣声,还有心里一声比一声大的反抗: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努力买回有母亲气息的那个房子,我要摆脱眼前的一切!
到了夜深人静,烟花散尽,我依然失着眠,心里藏着各种不甘心。
最后,我一骨碌地爬起来,不停地刷手机,查看一条又一条的招聘信息,直到刷到一条横店大量招群演的信息,60-100日薪,我的手停住了。
有人说过:“走出去,世界就在眼前,走不出去,眼前就是世界。”我决定辞职,北漂去碰运气,用勤劳的双手,去给自己造一个“新梦”,总比守着这份死工资强。
这一次,我走对了!
3
2018年,我初到横店,联系上了一位网上短视频博主阿昊,他在横店做了一年多的群演,非常有经验。
我那时候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私信给他,想咨询到横店后报名的流程,没想到他直接答应带我走一遍。
下了大巴后,我打电话给他,然后根据指示来到一家大排档餐厅,见到了阿昊。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挺瘦的,除了皮肤被晒得很黝黑,五官看着还行。
阿昊说,他以前是很白的,做了群演后,才变得这么黑。他见我也很瘦,还问我一个女生是否能吃得了苦,“做群演虽然看起来自由,但忙起来的时候每天需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几乎不能休息,而且很脏很累的。”
我决定走这条路,就不会半途而废。见我态度坚决,阿昊便不再说什么了。
他请我吃了麻辣烫,一边吃一边介绍这边的情况,还有群演的生活。我认真地聆听,生怕漏掉任何重要信息。
来的路上,我本来还有点不安,担心横店骗子多,但看阿昊的样子和言行,又瞬间觉得这人挺靠谱的,自己是遇上大好人了。
吃完后,阿昊带着我去找了一家月租300一卫一室的出租房。我的行李不多,在附近小商超买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就此安顿下来。
那一晚,因为初次来到外省,陌生的环境让我心里很紧张,一想到未来的打工生活,我就既期待又迷茫,辗转了大半夜,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在阿昊的帮忙下,我上午去了横店镇政府办了暂住证,然后又补齐银行卡、一寸红底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
在横店报名群演的队伍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我到演员工会进行线上考试,这里人山人海,队伍已经排到屋外十几米远,让我大吃一惊。
考试通过后,我便直接参加培训,完后才正式领到演员证,最后再加入工作群,在那每天可以报名接戏。
阿昊鼓励我:“先做群演熟悉一下,你的身高可以,样子也长得不错,以后可以争取做前景演员,这样日薪可以翻倍,也没那么脏和累了。”
我听了,心里充满期待。
4
做了三个月的普通群演,穿过臭气满天的丫鬟服和鞋子,也流过数不清的汗水,湿了无数次的背,工作自由是自由,但是日薪基本只有60元左右,付出与收入还是有很大差距,我一下子又陷入了沮丧。
后来,得到阿昊的帮忙,我去面试通过了女前景。原来做前景演员,出场率不高,但是在中景和远景的拍摄中会有些镜头,活儿也比普通群演好一些。
跟阿昊混熟后,我每次拿到工资就会回请他吃饭。拍戏淡季不忙的时候,他就教我用无人机拍摄和剪辑视频。很快,我也有了自己的短视频账号。
我除了在上面像阿昊一样分享群演的日常生活,还会分享做服饰平面模特的工作视频。不过,横店那种地方,漂亮的女生一抓一大把,所以这种服饰模特的兼职,我也不是总能争取到。
2019初,我留在横店过了第一个春节。阿昊也没有回老家,骑着他的小电驴带我四处兜风,路旁的光枝树木像过电影般飞过。
刺骨的寒风吹拂着我的黑长发和脸颊,我一点都不觉得冷。兜里有钱,心里踏实,看什么都是一幅美丽画卷。
此时留在横店拍戏,人已不多,但是有双倍的工资。春节那一个月我挣得比平时都多,心里美死了。
休息的时候,阿昊与我钻进为数不多的人堆里,在空旷的马路上一起放烟花庆祝新年。这是母亲离世后,我见到的最美丽的烟花。
阿昊就是那一夜向我表白的,我们早已互生好感,一来二去经常见面,便慢慢越走越近。
有了他的陪伴,横店的群演之路并不孤单。不过,我们注定要走散。
5
2020年下半旬,我还是一直做女前景,几乎每天都有戏拍,有固定时间。如果拍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没我的份了,但是时间没到,我哪怕坐在那拍苍蝇也不能离开。
忙的时候每天工作将近15个小时。女前景普通一日220元,有时候超时可以拿到日薪330,如果是节日双倍工资,那就是440一天了。
这段群演的时间,我演的牺牲戏挺多。
无论是演员还是群演,演死人、尸体或者进棺材,演完剧组都会另外给个红包。演员的金额会多些,群演很少,十元到几十块左右。拿到这个红包,还必须先把它放在鞋底用脚踩着,然后立即花掉,说是图个吉利。
见过母亲生死的我,满不在意这些,但是群演的生活,确实让我大开眼界。
最重要的是,一个月四五千收入已不成问题。最多的几次,我拿过将近八千元,加上短视频三四千的收入,我已经月超万元了。
而我每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加起来一共才600块左右,吃喝基本是蹭剧组的免费盒饭。每一笔钱我都努力存下来,不敢乱花,也很少买衣服。
在横店的日子,一边做群演一边拍视频,只要每天有收入,我就过得无比踏实、开心,这估计就是血汗钱带给我的满足感吧。
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
2021年,我拿着存款20万回家,想实现我的梦想,买回被父亲卖掉的房子。但是,一切都不过是我年少时的异想天开。
房子出手后,哪有“赎”回来的道理。我的心里瞬间空落落的,一直拼搏和努力,不过是想要一个“不穷”和安稳的家。父亲年纪大了,得过几场大病,人反而收敛了不少,再也折腾不起来。
虽然我心里依然恨他,但是父女哪有隔夜仇,他老了我也不能不管他。
后来,住在邻市的一位小舅舅给我建议,他那边的一个小镇有些本地人分到地皮可以自建房,我可以跟他们购买,然后有钱再建个两层的房子,一楼还可以做商铺,总比供一间电梯洋房实用。
我想了想,觉得很不错,就同意了。
因为不是本地村民,所以我只能跟那村民另外签署购买合同。我的钱全投进去还不够,又向银行贷了好几万。
不过,建房的过程中,还需要不少钱,我打算在横店再打拼几年,万万没想到,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
6
我躲过了20年的疫情影响,却没逃过21年的。
那一年,影视行业渐渐走入寒冬期,我有时候几个月没戏拍,每天心里急得就像烧滚的油锅。
迫于银行每月催款的经济压力,我不得不寻求第二条职业之路,去一线大城市做外卖员。
阿昊没有我的困局,他还有个存够50万的大梦,所以选择留下,等待复工的机会。
我等不及了,横店这里很多群演都陆续改行,有人跑去了上海和北京,做外卖员赚得盆满钵满。
虽然很不舍阿昊,但是我挣扎一周后,还是选择退了房,收拾行李去广东,奔向了熟悉的城市。
去广州开始新生活
到了广州,我在城中村跟人合租,这样房租便宜点,但安全性也差了些。我没有选择同城跑腿或者餐饮等外卖员,专做某平台的“卖菜”配送员。
面试通过后,我去了其中一个站点工作,第一个月最难熬,收入也是我的历史最低。因为同行们很多是男性,对我特别不友好,平时嘲讽也罢了,还经常抢我的单。
跟我同舍友的一位女外卖员与我在不同的区域做,她都能月入5000元了,我却一天连50单都达不到。
有时候,人倒霉起来,什么坏事都能遇上。
我越着急,客投反而更多。有客户刁难,菜不好吃就直接给差评,我因此被罚抄制度和清洁站点的卫生。
有些客户更离谱,配送东西给他们后,当天没投诉,时隔两周后才回来投诉,害我又被罚。
疫情下,大家心情不好,我能理解,但我也不是出气筒,经常遭到这种“无理的差评”,心情简直低落到底谷。
我一想到银行卡每个月不能“断粮”,咬了咬牙便当什么事都没,睡醒一觉,明天又是崭新的艳阳天。
到年底,平台有业绩冲奖,奖金很可观,我想再拼一把。做群演那几年都没把我吓退,这些困难我一定可以克服过来!
信心满满的我正准备撸起衣袖大干一场,房东一个电话,一切成泡沫。
他说:“受环境影响,我生意大亏本了,要立即变卖这房子换成现金,你和你室友三天之内必须搬家,马上就有人要来看房。”我的心情跌落谷底。
那一瞬间,我陷入了迷茫,总感觉选择的方向错了,越努力越尴尬。
7
接下来的下半年,由于找的房子位置不太好,隔三差五就被封楼管控,我跟失业人员没什么区别了。
短视频自离开横店后,就没更新过了,我连这个副业的收入也断了。阿昊与我更是逃不过异地恋的魔咒。
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语气犹豫:“我答应家里的相亲了,再存够两年钱,我就打算回老家发展。我们,还是做回朋友吧。”
我听了后没接话,本来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倾诉,此时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我和阿昊,早就在分隔两地后,大家仿佛就有了一种默契,分手是迟早的事情。如今,摊开来说,也好。不过,挂了电话后,我的心情仍久久无法平复。
接下来的六个月的时间,我几乎都是待在出租屋里,不挣钱还吃着当年做群演挣的老本,脑海里不停地回想起当初到横店的日子。
有懵懂羞涩的,也有汗流浃背的酸臭味道,还有与阿昊苦中作乐,把剧组偶尔难吃的盒饭当成美味佳肴,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怀念。
突然,手机铃声提醒,一条银行催款的黑色信息映入眼帘,瞬间击散了我所有美好的回忆。我双目一闭,躺倒在床上,头疼欲裂。
一个小时过去,我爬起来厚着脸皮向朋友借钱。
短短一年时间,我的人生进入一个死循环,过得像曾经的父亲那般,不停地跳槽,不停地欠债,心里充满了窒息和绝望。
兜兜转转,我怎么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也许是迫于经济压力,也许是暂时放弃了抵抗,我认输了。2023年初,我离开广州,回去了舅舅那边的城市,在附近找了一家药厂当普工。
讽刺的是,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8
如今的大部分企业都很少有正式合同工了,全变成了第三方外包制,我成了不稳定又随时面临解雇的临时短期工。
但是,我已经没有后路了,不求工资高只求有工开,三点一线的两班倒流水线工作,我断断续续坚持了一年,就熬不下去了。
由于做过群演,我很难适应正常上下班的工作,心里像熬药一样苦。
又是一个春节来临,我又收到了阿昊群发的节日问候,我秒回了个“同乐”。这应该是分手后,我第一次有所回应地跟他打招呼。
两分钟不到,阿昊给我打来了视频电话,我们便聊了起来,阿昊询问了我的近况。
我强颜欢笑:“挺好的,在一家500强的药厂工作,朝八晚九,这里的员工福利特别好,饭堂搞得像西餐厅一样整洁,厨师有星级别的。”
“因为三班倒,24小时都有餐供应,免费吃。有港式早茶早点,平时也有大虾和螃蟹,我从未见过伙食这么好的工厂。除此之外,饭堂还有免费的保健品随便喝。我上个月几乎每天喝一瓶补胶原蛋白的。你猜我上网一查,一盒10瓶多少钱?将近600多。”
阿昊听了羡慕地笑了笑:“那你离开横店还是挺对的呀。”
“你怎么样了?”我快装不下去了,赶紧扯开话题。
“我?还不是吃着剧组那些难吃的盒饭。不过,熬过艰难没戏拍的日子,你走后半年,突然又多戏拍了。我的存款已超40万了,再努力一年,我的梦想很快就实现了。”
听完后,我瞬间没有说下去的欲望了,便以要吃年夜饭为由,匆匆挂了线。
药厂伙食如此好,是真的,因为药厂经常有不同的市领导和各大高校的大学生来参观,所以伙食好都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
工厂的正式合同工自然能沾福利,而我们临时工,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中途是没有休息时间的。
吃饭轮流制,是囫囵吞枣式的,吃慢一点,下一个人就没时间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在我们的眼里,都是浮云。
对比之下,我四处漂泊,人生不进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一股悲凉由心而生,迅速爬满了我整个胸腔,直逼泪腺。
下一秒,阿昊发了一条信息来:“不行就回来干吧,如今,短剧盛行,群演有更多的机会了。”读完,我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春节那一个月,我思虑了许久,发现做群演依然是我目前比较好的选择,也熟悉。年后辞了工,我决定再次北漂,从头再来,希望这次能有好运。
9
逃离了原生家庭的我,一直渴望着摆脱“穷”的命运。
我学历不高,但是我野心大,月入万元一直是我的目标,我在规则制度下的职业与自由职业之间徘徊过、挣扎过、彷徨过,最后依然选择反抗命运,用勤奋、努力和不认输去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可惜的是,不过是昙花一现。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又要从头再来。
原来,一直被困住的从来就不是我的思想,而是梦想。
理想与现实,差之十万八千里,我鞭长莫及地努力追逐,却又马不停蹄换掉一个又一个的出发点。
时间在走,岁月在长,我经历过成功,也尝过失败的滋味。搭错过不少人生的车,更遗憾的是,一次都没真正达到过终点。
不过,纵使人生路处处有遗憾,但生活打败不了我,我将一直抗衡到底。
题图 | 图片来自《我是路人甲》
配图 | 文中配图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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