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赵冬苓编剧的第73部作品取得了发行许可证,很快将与观众见面。
这部剧叫《沙尘暴》,12集。豆瓣赵冬苓主页的作品列表上,《沙尘暴》后还有9部作品,有的拍完待播,有的已完成剧本创作待开机。
《北上》《老家伙》《无所畏惧2》《警察荣誉2》《警察荣誉·番外篇》《扫鼠岭》《法官荣誉》……几乎部部为市场所看好。
每每看到赵冬苓的作品上新,我总会想起这么一段关于作家的描述:
真正的作家,要足够敏感,具备深刻的洞察力,这样才能像蜜蜂采花粉一样,把生活里种种细腻的东西收集起来,化成写作的原料;
同时,作家也要足够钝感,这样才不会被生活里太细腻的感受、过度的反思压垮,他/她的情绪、思考都可以通过写作来输出。
写作实际上是很理性的事,创作大部分时候是规律稳定的输出。赵冬苓做到了。她的个人纪录包括但不限于:十七天写了二十集《沂蒙》的剧本,在去美国的飞机上写出《红高梁》整一集的戏……
从农村、律政、公安到都市,赵冬苓的创作涉猎广泛。《沙尘暴》是她第一次写纯粹的悬疑剧。她将如何在这个类型架构下,融入擅长的现实表达和对小人物命运的关照?
近日,影视独舌对话赵冬苓,请她分享了《沙尘暴》这部剧的创作初衷和心路。畅聊之后,我们确信,《沙尘暴》会与赵冬苓以往编剧的所有作品都不一样,值得期待。
致敬《冰血暴》
2014年,由科恩兄弟监制的剧版《冰血暴》播出,被无数剧迷奉为“神剧”。
这是一部罪案题材美剧,故事发在美国密苏里州一个小镇上,封闭的环境下,人人都有不可言说的阴暗面。故事曲折过瘾,风格荒诞粗粝。
“我本来不爱看这种粗粝风格的,甚至有些排斥。所以《冰血暴》播出后很久,我都没追。”
回过头反观,赵冬苓感慨:“追美剧、英剧这么多年,潜移默化地审美逐渐‘中产化’了,喜欢镜头精致的、人物优雅的,哪想到会错过这么好的剧。”
彼时,她正在艰辛地写律法题材剧《因法之名》,一连写了十四稿,写崩溃了。《因法之名》讲的是纠正冤错案件,创作难度很大。
曲折地完成后,最高检影视中心对剧本很满意,邀请赵冬苓再去最高检采风,跟一线办案人员聊天。
赵冬苓至今都记得一位检察官的原话,“一个锅炉里掉出了一具尸体!”
赵冬苓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惊悚画面:不知情的锅炉工人勤恳工作,一具焦黑、面目模糊的尸体暗中滑落,像一颗炸弹,炸走了四周人群的魂。
这是男尸还是女尸?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锅炉里?他/她有着怎样的过往?是谁恨到要将他/她抛尸锅炉?抛尸人又有着怎样的过往?其中存在冤错吗?
这个极富冲击力的画面和一连串问题,让一个新的故事在赵冬苓的心中升腾。
灵感总是突然击中赵冬苓的心。可能是两棵树,一棵被伐倒,一棵愈发粗壮,于是有了描写两代林业人的《父辈的荣耀》;也可能是一条B站UP主的吐槽视频,于是有了写“年轻人的老去”的《警察荣誉2》。
但“由锅炉尸体引发的血案”到底怎么写,赵冬苓心里没谱,直到偶然间点开《冰血暴》。
“《冰血暴》是假定性很强的一部剧,它给我展示了在一个封闭、匮乏的环境下,人会发生怎样的异化,人性的边界在哪里。”
好角色不是圣人或魔鬼,而是难以判断的人。《冰血暴》中的主要人物都很“不稳定”,很难用好或者坏来定性。这是这部剧的魅力所在,也是赵冬苓“爱惨了这部剧”的原因。
在她的脑海中,冰封的密西西比小镇与西北大漠的边陲小城形成了奇妙对仗,锅炉藏尸案与颓败的煤矿组成了映衬关系。
这便是《沙尘暴》的开端。
写被落下的人,写活生生的人
《沙尘暴》全剧第一个长镜头,始于小城边缘的铁路线。
这些纵横交错的铁路,是过去遗留的痕迹,也是这座小城曾经因煤矿而兴旺的象征。
随着资源的枯竭,边塞小城开始逐渐颓败,生存环境也开始变得逼仄压抑。
“人在这里边不能说活不下去,但几乎没有发展机会。有的人拼命地想走出去,可能会不择手段;有的人被迫留下后,想法又会发生一些变化。”赵冬苓解释。
但这个主题不是一开始就笃定的。在长达三年的创作周期内,赵冬苓光是大纲就写了四、五稿,主人公的设定也改了好几次。
“大纲不满意的话,我不会进剧本。三年在我的创作历史上属于非常长了。”赵冬苓说。
“中间也穿插着写了其他本子,但我隐隐觉得这个故事最终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呈现,所以始终不肯放弃,隔一段时间就捡起来弄一弄,摸索着向它靠近。而且我一点也不累,蛮享受的。”
当然,粗粝的调性是一开始就确定的。赵冬苓近几年剧作中常出现的轻喜元素,在《沙尘暴》中几乎没有。
“《沙尘暴》是我有意向《冰血暴》致敬的一部作品。”
《冰血暴》中,赵冬苓最喜爱的人物有两个,一个是第一季的职业杀手马尔沃。这个人物拥有撒旦一般纯粹的恶,因为他的介入,很多人的命运被改变了。
另一个是第二季中屠夫助手的老婆佩吉。这个在美容院打工的小人物倒没有纯粹的恶,但是有表演型人格障碍,生命力极其顽强。
“她一心一意为了自己,导致了后面很多匪夷所思的转折。她的每个动机都和别人不一样,但想一想又特别合理。”赵冬苓感叹。
《沙尘暴》里热电站站长老婆孙彩云(黄小蕾 饰)的设定就参考了佩吉。
《沙尘暴》有两条时间线,一条是发生锅炉命案的八年前,一条是当年主犯申诉冤情的八年后。整部剧以八年后的时间线为主,插叙讲述八年前的血案。
而孙彩云则是连通八年前、八年后血案的关键人物,她的私心直接影响了旁人的命运。
即使不是在一个封闭空间,也总是会有被时代落下的人。《沙尘暴》所讲的在现代化进程中被抛下之人的焦虑和选择,不是寓言性的,而是指向现实。
也正是因为找到了这个主题,警察角色的塑造难题也迎刃而解。
“对警察的塑造,是写刑侦戏、公安戏经常碰到的问题,因为罪犯的心理是模糊的、含混的,戏剧矛盾冲突往往在罪犯身上,很容易喧宾夺主。我的处理办法是,只要写犯罪故事,我都先把警察角色想好,如果没提前想好,最后再来补,怎么补都不对。”
《沙尘暴》中的警察也有“走出去还是留下来”的矛盾。八年前,刑警陈江河想走出去,因为一起意外被迫留了下来。八年后,他仍然处于矛盾的心境中,无法解脱。
充满矛盾的刑警陈江河,由段奕宏出演。段奕宏对表演的讲究程度,已经闻名业内。这次在《沙尘暴》里,段奕宏一如既往。
另一位让赵冬苓感到意外的演员,是饰演盈盈的张佳宁。
盈盈这个人物拿到了很残酷的命运剧本,她是家庭冷暴力的受害者,也是可悲可叹的牺牲品。
“盈盈是张佳宁自己极力争取来的角色。以前我没看过太多张佳宁的作品,对她是有疑虑的,但她这次演得非常好。演员真心喜欢角色,会赋予它生命。”
“考虑”和“讨好”的距离
某种程度上,《沙尘暴》里饱受原生家庭迫害的盈盈也是“大女主”。
至少在赵冬苓心里是的。盈盈的前半生虽然是牺牲品,但最后她决定为了儿子,为了自己拼命。
待开机的《扫鼠岭》中的女犯人也是如此,杀伐决断,说做就做,拿得起放得下。
“我在写女性角色的时候,不会特意标榜大女主。除去她们犯罪的部分,我只希望她们,自己做出选择,果断地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这是我心中的大女主。”
《无所畏惧》的罗英子(热依扎 饰)也是赵冬苓的心头好。感性、生命力旺盛,还有一点混不吝,“哪怕被生活踩到泥里,我也要站起来”是赵冬苓最爱这个角色的一点。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倔强体面的女人,身上还有一种悲悯。罗英子与丈夫是青梅竹马,对丈夫始终抱有一丝善念,所以即使丈夫后面很过分地对待她,她也没有下狠手去报警。
“当时我想得很明白,罗英子一是因为曾经的经历对前夫有怜悯,二是想把勾引前夫的女人抓出来。她不是观众所期望的那种人,被甩一耳光就立即回甩三个巴掌。”
没想到,播出的时候,罗英子这个角色因为对前夫的心软,遭到了观众的质疑。
“人活在世上不是来和别人比坏的,但是大家期望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有什么错呢?所以我也反思了很多。应该是我写得不够好,如果我写得够好说服了观众,让观众共鸣,可能他们就不会骂这么厉害了。”
赵冬苓选择坚持一条创作原则:考虑观众,但不讨好观众。
“讨好观众,就会被观众塑造,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但确实要考虑到观众的合理需求。尊重观众,也尊重自己。”
“不过,《无所畏惧》第二季,还是有被骂的风险。我写第二季的时候,第一季还没播呢,上下两部剧本几乎是一起写出来的。这几年观众的变化很快,谁能想到之前大家都喜欢精英霸总,现在又开始偏爱‘窝囊废’了呢?”
赵冬苓笑着感慨,“但是在第二季开拍的时候,我就开始看到观众对第一季的反应了。于是我会提醒制作方哪些地方需要调整一下,尤其是明显会被观众骂的地方。”
“考虑”和“讨好”的距离,从业三十余年的赵冬苓还在摸索中。
尾声
在对人性和命运的描写上,辛爽执导的《漫长的季节》曾带给赵冬苓很大的震撼和感动。
它节奏不快,整部剧只把一个案子掰开了揉碎了讲给观众,但它关注到了现代化过程中被落下的人,“辛爽导演敢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群人身上,是导演的高度自信,这种人文关怀也令人敬佩。”赵冬苓解释道。
《沙尘暴》跟《漫长的季节》在主题上,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处。
“不能永远关注那些站在潮头的人,要关注被遗忘、被冷落、赶不上时代大潮的人。这是我认为的文学的使命。我对能关注到这些人群的艺术家,都满怀敬意。”
【文/赵简一、铁皮小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