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档第三天,三强格局差不多定下来了,Sir也一一给写过了。
剩下没挤进去的电影,是否有你的意难平?
Sir就有一个。
原本,这是这个春节档最受影迷期待的电影,它聊电影圈,拍戏中戏,讽刺完所有人也讽刺着自己,可以说,这是这个春节档电影元素最强的一部电影。
可是,上映3天,票房6000万,豆瓣评分7.0,变成了默默无闻的小透明。
拍的差吗?
未必。
Sir倒是觉得,这是这个春节档最被低估的一部电影——
红毯先生
导演宁浩,五年磨一剑,这次还带上了自己的“恩人”刘德华,“赌注”很大。
但很多观众觉得:这不过就是拍了讽刺娱乐圈的喜剧。
甚至还有人疑惑:为什么春节档上了这样一部不“合家欢”的电影?
如果是别的导演,看完这剧情简介,Sir可能也会怀疑是导演能力问题,或者搞错了档期,可这是宁浩啊,是明明可以通过反转、掉凳等基础体验大杀四方,却依然不愿为了迎合潮流而放弃“电影表达”的宁浩啊。
以至于看完电影后Sir还一直在想。
有没有可能,现在这评价和热度,已经和影片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01
还是要从宁浩说起。
在我们的印象中,他几乎可以算得上新世纪以来,中国最成功的喜剧导演。
2006年,宁浩用300万预算拍出《疯狂的石头》,不仅口碑大爆,还收获2530万票房,一炮而红。
电影的造梗能力很强。
诸如“别摸我(BMW)””耐克照相机”“班尼路,牌子”等金句层出不穷,以至于人们看到宁浩的名字,就将其和“爆笑”联系在一起。
而之后。
他“变本加厉”,更是凭借着《疯狂的赛车》《黄金大劫案》《心花路放》《疯狂的外星人》等作品一步步完成了自己的票房突破。
目前个人导演累计票房98亿。
但。
宁浩真的只是个逗观众开心的喜剧人吗?
回头再看那些让人捧腹的作品,我们又发现,似乎这样定义他,过于狭隘了。
因为对他来说。
“让人笑”不会是电影的第一目的。
举例来说。
宁浩早期“疯狂系列”里有两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笑点,一是《疯狂的石头》的结尾,黑皮偷了面包在高架上狂奔,另一个是《疯狂的赛车》里,黑帮搞毒品交易结果买到骨灰。
你会发现,宁浩电影里的笑点,不是用打破预期然后挠痒痒式的感官刺激。
而是聚焦于普通人被荒诞又巧合的现实欺负、折腾得毫无脾气的无奈发癫。
只能面对生活的惨笑唏嘘。
所以他拍《无人区》《心花路放》《疯狂的外星人》时,都是对这个母题的延展,角色的那种困顿,是藏都藏不住。
而《红毯先生》呢?
没错。
它也有着一些我们乍看下来会觉得是“笑点”的讽刺桥段。
比如影帝候选人刘伟驰在备采间看着身后的易拉宝发呆。
然后悄无声息地。
自己动手将自己的照片放在了C位。
或者前脚吐槽陈龙凭借农民的角色拿了影帝:“一个香港人演农民,不靠谱”。
结果后脚光速地接了一个农民的角色。
甚至于片中还有一段他为了体验农民生活而入住三星酒店的场景。
前脚工作人员如临大敌地检查房间有没有窃听设备。
后脚他一个住进酒店,却对着吱吱作响的弹簧坐骑、弹簧床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
可是,当你觉得这就是顺应时代潮流,在讽刺208万的时候,却会发现越看越不对劲,怎么它从投资人到导演到演员到媒体与网民,所有人都讽刺了一遍呢?
更离谱的是。
当你的脑海中认定这是部“讽刺喜剧”的时候,却又隐隐觉得,这里面怎么透露着同情与忧伤呢?
很多人就此产生“不同频”。
与自己的预期不符,自然就免不了给予“平平无奇”的评价了。
但。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对其是“讽刺喜剧”的期待,和我们对宁浩“爆笑大师”的期待一样,都只是一厢情愿呢?
《红毯先生》,或许并不是想逗你笑。
02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红毯先生》,或许你就会豁然开朗。
一个词:沟通。
没错,这部春节档的喜剧,其实藏着一个很严肃的内核。
电影开场,宁浩就向我们透露了鲜明的信号。
第一个场景:
一条竖线正在严丝合缝地丈量红毯的尺寸,然后喜庆的红毯以行军姿态徐徐打开,传递出一种神圣感,这是某一地域范围内关于电影艺术的最高嘉奖,所有人翘首以盼年度成绩。
同时。
一辆车经过,刮走了一块红毯,与铺红毯的工作人员毫无交流。
第二个场景:
刘伟驰与妻子隐婚后又隐离婚,前妻指责着他的种种问题。
而他呢。
遇到争执却从不面对,而是蹲了下来,用收拾东西来回避眼前问题。
沟通无效。
这两个场景其实已经很清晰地告诉了我们,如果你期待这是部揭露娱乐圈八卦隐私的电影,可能会让你失望了,它的本意不在于满足观众的窥私欲,而在于呈现状态,以激起更广泛的思考。
它是把观众当一盘棋局里的好对手和好知音,是邀请入局,用人生至此相当的智识积累去沉浸的高密度作品。
说下Sir觉得对于理解全片有关键引导效果的细节吧。
毫无疑问,最要说的就是一头猪。
刘伟驰进入剧组后,一直找不到感觉,演被欺负的戏就顺拐演悲情,被导演指出,真正的农民是很“粗犷”的,哪里会这么好捏就被人欺负,一点都不反抗?
言下之意就说影帝不接地气,没有人味,说得再深刻点,就是反人性。以刘的视线看,所有“下层”的人都应该如他的经纪人、助理一样唯唯诺诺,不敢二话。
影帝也是有职业自尊心的,于是就让团队安排下乡体验生活。
避开套路的地方干部招待,他闯进养猪户的猪棚。
兴奋,他如获至宝,就拿手机拍各种猪的照片,觉得这就是生活的质感。
与猪农称兄道弟,获赠一把杀猪刀。
结果呢,车开出村口没多久,肚中蛔虫般的经纪人就把这把刀扔了,直插在蔬菜棚顶上,这本身就隐喻着赤裸裸的阶层傲慢。
而他带上的猪被导演夸奖,真实自然。于是,一头猪升天成为五星酒店被逼无奈,接收的“宠物”。
用互联网黑话说,猪被影帝的光环和地位赋能了,一切朝着荒诞的路子大踏步前进。
但导演聪明地在最后圆了回来:
猪还是那只猪,不会因为“赋能”就变成人见人爱的宠物。
但最后这头猪会“吓坏”戏里戏外所有人,它疯了,用“狼奔豕突”形容很恰当,它的结局就像一把向下坠落,直插棚顶的杀猪刀。
为什么疯?
从猪的视角看,它被架空,承担压力,成为“工具猪”;
但另一方面,它又部分是刘伟驰焦虑、惶恐情绪的投射,无处话憋屈和难受。
这是猪。
第二个很重要的“角色”就是马。
为了得到国际影展策展主席的青睐,刘伟驰以莱昂纳多的《荒野求生》为榜样,精心策划一出让评委看得到,会感动的“高光场面”,就是不用替身,骑马真摔。
他传给主席,也上传到互联网上宣传吸赞。结果,生活在玻璃屋的他低估了群体情绪的云波诡谲。
他成为虐马的“坏人”,电影被抵制,也失去入围的资格。
他委屈,明明是努力,认真,怎么就成为失德、劣迹明星。
要不要道歉?靠公关思维还是靠良知本能来解决,还是去电影院里看看。
透露一下,被摔的马最后是出现在刘伟驰香港豪宅的院子里,就在树被砍的地面上踱步。
似乎又暗示着,娱乐至死的时代里,互联网上“社死”的另一面,在不为人知的缝隙里,真相躲进去喘息。
第三就是“树”。
电影开头就有一棵树被砍掉。
那是影帝与前妻争执时,他们的情绪投影。
他活得如此分裂和焦虑。
从结婚到离婚都是隐形状态,因此在亲密关系中爱的能力早就丧失,连孩子的生日都能忘记。哪怕萍水相逢,渴望获得一点短暂温存,却紧张兮兮,能把女孩房间里的扫地机器人当成偷拍的摄像头。
树被砍掉,而“日常”与“正常”也从影帝身上砍走了不少。
在结尾,他在隧道里看到好几辆货车拉着被砍掉的树。
这一画面又说明,红毯无处不在,影帝无处不在。
只要本末倒置,追逐虚妄的身份感,就选择了被游戏规则修剪的必然性。
就像看完电影后,Sir的脑子里一直回旋《波莱罗舞曲》,作曲家拉威尔曾经自己这样介绍:
它的旋律、和声和节奏始终如一,而用小鼓节奏连续不断地给以强调,一个因素的多变化促成管弦乐的渐强。
影片也是如此。
结合电影的主人公和主题,其实就不难感受到这首曲子实则在暗示“变与不变”、“荒诞与真实”之间暧昧游回的状态,一如难以定义,共识缺席的互联网世界。
所以你看,《红毯先生》容易看懂吗?
也容易。
你只要抓住了“沟通”这一主题,便可以明白这是一部在讲“沟通的无效”的电影,之于现实的当下,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但同时它也不那么容易“看懂”。
因为它实在不像我们常见的春节档电影,会把饭端到你嘴边喂着你吃,它就像这个世上大大小小的佳片一样,只呈现状态,而不加以判断,以至于让任何带着立场和偏见去看电影的观众都不会得到“爽片”式的满足。
可Sir觉得。
相比于大大小小力求简单明白的商业大片。
像《红毯先生》这样的电影,似乎更加难能可贵。
03
所以回到开头那个问题,今年的春节档,Sir不止一次看到类似的评论:
为什么要在春节档看这样一部“不合家欢”的作品?
表面上看。
这是宁浩的一次“任性”。
举例来说。
我们都知道,当今电影,为了吸引观众越来越容易被分散的注意力,镜头数量越来越多,就一般的商业片而言,基本上是2000个镜头起步,动作片要远远超过这个数。
单个镜头时长越来越短。
而《红毯先生》呢?宁浩坦言,全片的镜头数量只有不到400个。
不但远低于《疯狂的赛车》2000个镜头,甚至连《疯狂的石头》1/4都不到。
或许。
这就是宁浩关于喜剧,关于春节档合家欢传统一次认真地较劲。
但。
仔细想想,却觉得这未必是任性。
对Sir来说,这样的电影放在春节档上映,反而是一次从银幕到现实互相连接的尝试,它的票房、它的口碑,人们对它种种不同纬度,不同方向的理解,同时又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怎么说?
还是举一个例子吧。
影片开场没多久,刘伟驰接到了D站给他制作短视频的通告,镜头下,他将《五虎将之决裂》(1991年)中的经典动作复刻在短视频里,鹦鹉学舌般地说着“各位老铁”,并不小心将“666”说成了“liao liao liao”。
结果编导夸他说的好:
666很土,liao liao liao很棒
你觉得这段说的是什么?
一次致敬?
就像众所周知,2006年,正是刘德华的帮助,才让宁浩有了《疯狂的石头》的拍摄机会,所以这次宁浩为其量身定做了一部电影。
有道理。
一次吐槽?
“666”和“老铁”土不土?当然土,但编导为什么又要他去做这么土的事?以及,当刘伟驰只想认真演戏,却因为发音错误,想改正却改正不了时,这到底是作为演员的悲哀还是观众的悲哀。
这样想也有道理。
可如果你回头再想,这何尝,又不是在讲述当下一个我们人人熟知的大环境:
电影不再是电影,故事不再重要。
当创作者在以秒计算着观众的G点时,却忘了,好的电影本身因为多重解读,可以变得尤其的“重”。
是的。
与其说《红毯先生》是一部非套路喜剧的“大餐”,不如说,这是宁浩在针对当下的一种思考,它提出了问题,呈现了矛盾,但并不急着给予观众答案,而是把最终解释权留在观众的手里。
你可以有各种解答。
没有正确答案。
而这,才是宁浩真正的用意,哪怕你批评,哪怕你无感,但只要你参与这次思考,这场讨论,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
逼人表态和站队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被看见,激发沟通的过程。
可惜的是。
不论是电影本身,还是电影之外。
沟通都在变得失当,失衡,失效。
就像影片时常出现的“国际冲突”的画外音,或者资方不断地说“电影故事对我来说就是nothing”,大到国家之间,小到电影行业,甚至于影片结尾冲出来坠楼而亡的那只猪,都在告诉我们,沟通的无力。
每个人都在鲜明的立场间站队。
每个人都易怒易爆炸,同时又易于奉献自己的所谓同情心。
却从不考虑,哪怕是真正地沟通一次。
于是影片结尾。
刘伟驰踩上平衡车,他张开双臂,如履薄冰,努力保持平衡,其实已经告诉了我们导演自己的选择:
接受。
哪怕无人喝彩,也得默默适应与接受。
只是在Sir看来,在2024年竞争激烈、照样热闹的春节档里,直播营销强势插入,它的表达有多少能够准确地传递给观众,能够像汪洋大海中扔出的漂流瓶被有心人捡到,获得喜爱和认可。
成了电影最后的悬念。
电影是沟通的艺术。
Sir不愿意看到,银幕内的对于沟通的讽刺调侃。
拿到银幕外,还不断被验证,被打脸。
所以,如果《红毯先生》淹没在惯性的选择中,发起沟通换来的只是沉默。
那确实——
它是今年春节档Sir最大的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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