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繁花》，又把年轻人带回了本已沉寂的黄河路。附近讨生活的老板们都希望它能成为下一个武康路，永立潮头。但排骨年糕店的老板蒋昀却并不乐观。他觉得，一条路想要长盛不衰，永远是网红，就需要不断翻新的话题和故事。就像《繁花》里的台词——花无百日红。蒋昀也这样想：“我看顶多再过10天，客人就不会因为吃排骨年糕排队太久，跟我吵架了。”
文 |常芳菲 陈奕宁
编辑 |金匝
运营 |橙子
黄河路保卫战
“黄河路就像一个汽水瓶，你不开它，它不响；但你只要拿扳头轻轻一撬，它马上就喷出来。瓶子开了，关不住了。”
《繁花》剧中，上海黄河路的老板娘们用断水、断电的招数，想要击退至真园的李李，打赢黄河路保卫战。30年后，镜头之外，这里同样硝烟弥漫。
现实生活中，黄河路全长755米，位于上海市黄浦区，是一条普通的平价美食街。当然，这是在《繁花》播出之前。现在，集合了至真园原型苔圣园、沪联商厦原型永安百货，这条不足800米的街道成为了新晋网红。从沉寂逆袭为顶流，黄河路只用了几天时间。
红绿灯是6天前被临时放在路口的，同时出现的还有栏杆和各种简易围挡，目的是为了分隔车辆和行人。交警的人数也不断增加。大喇叭里不间断地提醒路人：“拍照后请尽快离开，不要在路口停留。”
▲上海黄河路《繁花》取景地，游客打卡拍照。图 / 视觉中国
黄河路似乎正在取代武康路，成为上海最红的街区。而顶流街道首要的标志，就是人多。方宁今年40岁，在黄河路附近住了超过20年，第一次发现出门变得这么难，不可能开车，“导航的地图，24小时都是红色的”；就连想迈开大步走都是奢望，只能让“后面的人推着自己一点点往前挪”。
有人总结过“去武康路必做的三件事”：喝一顿下午茶，买一个网红冰淇淋，再在武康大楼前拍个照。而到了黄河路，也有了必须要做的事情。首先，要去苔圣园拍照打卡，最好吃一顿饭，最后一定要尝一客排骨年糕。
在这种力量的驱动下，每天起码有上千人来到苔圣园拍照。对照着《繁花》构图法和电影感滤镜的教学帖，每个年轻人都有机会短暂进入王家卫的光影世界。而中老年人们来，更像是寻找上个世纪的回忆和激情，有的老人即便坐着轮椅，也要来看看此刻的黄河路。旅游机构快速推出了黄河路city walk的讲解服务，从美食街讲到外滩要90元，对比之下，武康路90分钟讲解的标价是60元。
客流总是能快速兑换成真金白银。黄河路当下最红火的生意，还是餐饮。《繁花》是打开汽水瓶的扳头，客人、订单像溢出的泡沫涌向黄河路。半个月前，方宁接到了父母的命令——今年的年夜饭要定在苔圣园吃。他火急火燎冲到现场，对方告诉他：“什么都（卖）没了。”5888元的包厢和2888元的散座套餐都已经一抢而空。就在他“崩溃地往家走”的时候，前台打电话告诉他，刚有一个人退订了散座，他立马押上500元订金，家里人听说能去2024年最时髦的餐厅过年，瞬间“一片欢呼”。
为了迎接年底激增的客流，苔圣园在3天前新招了一批兼职的实习生，在前厅增加了12个服务员，还从苔圣园的其他分店调来了员工支援。旁边的乾隆美食，年夜饭人均最低消费也要350元起。游客想要预订，会先得到餐厅服务员的反问：“侬晓得价钱伐？”
等方宁订完，整条黄河路上的年夜饭都“没位置了”，苔圣园已经不再接听预订电话，因为包间已经排到了春节后。就像剧中所说的，包房所在的楼层越高，档次也越高。如果想在顶楼包房吃饭，那“起码得等到三月了”。
▲因电视剧《繁花》热播而爆火出圈黄河路苔圣园酒家，成为市民游客热门打卡地，顾客在苔圣园酒家就餐。图 / 视觉中国
和苔圣园一起火起来的，还有“宝珠CP”最爱的排骨年糕。剧里的汪小姐说：“外面东西再好吃，总归跟排骨年糕是不好比的。”这句话让外卖平台上排骨年糕的搜索量暴涨670%，几乎一夜之间，整条黄河路的小档口都支上易拉宝，卖起《繁花》同款“老上海排骨年糕”。改换门庭，就在一夜之间，经营烧烤店的老板甚至把胡歌的剧照做成面具戴在了头上，一边炸年糕，一边招揽生意，“我这里才最正宗！”
两公里以外的饭店鲜得来，就是以排骨年糕作为招牌。谈以暄今年二十出头，她在上海出生、长大，却是第一次知道黄河路。走到鲜得来，店员告诉谈以暄，上个周末，等位的队伍排到了马路对面，一直延伸到附近的弄堂口，饭店二楼人和人紧紧贴着，“像是挤早高峰地铁”，想要吃上一份繁花同款，起码要排两小时。15元一客的排骨年糕，最近日销售额超过15万。
这种火爆远超预期，很多人甚至没来得及追剧，就被卷入热潮中。蒋昀在上海经营着6家排骨年糕连锁店，最近一周，午餐和晚餐时间，几分钟之内就有上百个订单，而他的厨房里只有3个师傅。
按照外卖平台的规则，出餐时间要控制在15分钟内，但现在，时间被拉长到1小时。和订单一起涌来的还有催促和差评。几乎每隔两三分钟，蒋昀就能接到用户怒气冲冲的电话，质问等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出餐，看着后厨员工疲惫的神色，他只能道歉：“我真的做不过来了。”
和金钱同时涌现的，还有互联网上的流量。流量总在变迁，也越来越稀缺。曾经在武康路上聚集的网红，这次跟随《繁花》带来的流量，迁徙到了黄河路周围。几天前，一个网红把一辆白色凯迪拉克直接停在了国际饭店街角，有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宝总送给汪小姐的同款。面对镜头，网红志得意满：“这辆汪小姐的车，我90年代就有。价钱相当于当时上海的20套房子。”
方宁也发现了盘桓在武康路的老面孔——穿着皮裤的摩登老大爷、腿冻得通红也要穿旗袍的网红，甚至那些举着长枪短炮拍摄路人的“老法师”，都转移到了黄河路，他从没见过黄河路这么热闹，“好像整个上海的人都来了”。
▲《繁花》带火排骨年糕，市民排队打卡鲜得来同款。图 / 视觉中国
另一条“黄河路”
“想在黄河路上立足，原地踏步是不行的，一定要懂得进退自如。”
很多人并不知道，剧中闪耀着金光绮梦的“黄河路”，其实并不是上海现在火爆的那条“黄河路”，而是位于松江区的昊浦影视基地的“黄河路”。拿下这里，用钱堆出一条新的黄河路，《繁花》才真正落地生根。
4年前，上影集团董事长王健儿从朋友圈得知王家卫启动《繁花》剧集的消息，为不错过这部被认为是“21世纪最好上海小说”改编成剧集的机会，他和王家卫见了一面。王健儿回忆，王家卫导演很想回到过去的上海，能闻着法国梧桐的香味拍摄这部作品，考察了五六个摄影棚之后，王家卫看中了一个，也就是后来的昊浦影视基地，但基地当时没有钱竣工。“不知道上影有没有魄力拿下来？”面对王家卫的提问，王健儿立刻承诺，愿意加入出品阵营。
同年8月，《繁花》官宣启动，并自此进入开机拍摄、杀青、补拍、再杀青的循环之中。扮演李李的辛芷蕾，“光杀青就杀了4次”。等到2023年底剧集上线，距离王家卫买下原著版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10年。
虽然《繁花》成本的具体数字官方没有公布，但它背后，是巨量的资金投入。
其中，置景是成本中最高的一项。王健儿曾多次向媒体透露，为了符合王家卫的拍摄要求，上影集团总共投资5亿元收购昊浦影视基地。这个基地拥有超过5000平方米的摄影棚，甚至配备了专业的水下摄影池。
除此之外，上影集团还按照王家卫的要求，在车墩影视基地按照上个世纪90年代的样貌，1:1还原了黄河路和进贤路的实景，这才有了剧里繁花似锦的黄河路，才有了真实黄河路的出圈。
▲图 /《繁花》剧照
这10年之间，昊浦影视基地几经周折，同样有精彩的故事。早在2013年2月，宋淑丽、王孝禹创立的昊浦影视文化，以3500万元拿下昊浦影视基地的地块。但后续或许迫于资金压力，最终，两个人选择套现退出，股权悉数卖给了和影视行业毫无关联的天壕能源董事长陈作涛。
陈作涛的创业进程，几乎和《繁花》里的主角们同步。他是一名70后，武汉大学毕业后曾经在北京建材集团分公司工作。90年代末，他辞职下海，进入能源领域。如今，他创办的三家公司均已上市，而昊浦影视文化，只是陈作涛控制的38家企业之一。
据了解，陈作涛入股昊浦影视基地后，共计投入了1.59亿元。但昊浦影视基地并没有因为陈作涛和新资金的到来如期竣工。相较于6亿元的总投资而言，资金缺口仍然很大，项目工程进度一再拖延，最终一度走向“烂尾”的结局。
好在《繁花》出现，上影集团及时伸出援手。2021年1月，昊浦影视文化公司发生股权变更，占股90%的陈作涛转让了全部股权给上海电影集团，而随后，上海影视乐园总经理沈建中，也将持有的昊浦影视文化公司10%的股权转让给了上影电影制作有限公司。上影电影制作有限公司，是上影集团全资控股的子公司,直到此时，上影集团完成了整个影视基地的股权收购。同时，企查查显示，昊浦影视的注册资本从1.76亿元增加至4.9亿人民币，就如上影集团董事长王健儿所说，“斥资5亿”拿下了这个影视基地。
5亿投入，才得以诞生了黄河路上的许多名场面。剧中金美林老板娘的“相好”杜红根来至真园砸场子，众人围着桌子对峙的戏，就是在昊浦的摄影棚中拍摄的。水下摄影池也派上了用场，阿宝为了救跳苏州河的小宁波而纵身一跃，水下挣扎的部分，也是在昊浦的摄影棚完成的。
除了置景费用，《繁花》30集电视剧中里出现了许多次张学友、王菲、陈百强等歌手的经典音乐，30集一共放入57首金曲。乐评人三石一声在接受采访时透露，仅《偷心》的版权费，可能就需要55万，所有歌曲的版权费大概率超过2000万。
还有王家卫导演一如既往的“慢工出细活”带来的额外成本。他没有选择当下影视剧惯用的多机拍摄，而是选择了单机。这样做的目的是，避免不同摄影机之间相互避让，破坏画面效果。程亮扮演了黄河路上消息最灵通的景秀，他知道：“（王家卫）这样做，用光更考究，把演员拍得更无瑕、更漂亮，角度更好。”当然，这会花更多的时间和钱。
▲图 /《繁花》剧照
即便几个重要投资方，都自认为没有把商业价值考量放在第一位，但内部的压力依然不可避免。腾讯在线视频影视内容制作部的副总经理李尔云，就曾经被商业部门的同事反复催促播出时间，“再不播，客户都要没信心了”。而让她感动的是，王家卫自掏腰包支付超期的成本，“超期、超支，导演都自己扛了”。
按照规划，因《繁花》而建的“黄河路”实景、摄影棚，未来可以走“影视+文旅”探索的方向，用于电视剧拍摄，也能开放给大众参观。但目前《繁花》带来的流量，还是都涌向了那条真正的黄河路。
黄河路的寒暑
“大暑之后必有大寒。一定记住，这是规律。”
脱离了《繁花》，上海人对黄河路的真正记忆，甚至这条街道的兴衰，都和股市息息相关。
如果黄河路是一支股票，那它正式挂牌上市的时间就是1993年9月30日，这一天，“黄河路美食街”的彩色灯牌正式安装落成。
黄河路有绝佳的地理位置，紧挨着老牌酒店国际饭店，又与繁华的南京路相邻。很快，这条马路与乍浦路、云南路，一起被称作上海三大著名美食街。
黄河路的顶峰也很快到来。1996年，那一年到访黄河路的食客多达100多万人次。在最鼎盛的时期，几百米的街挤进八九十家餐厅。这些餐厅的名字听上去都很有气象：金八仙、新皇潮、乾隆酒家、粤味馆、大香港、来天华、大富豪等等。
方宁第一次走进黄河路的餐厅就是这个时候，当时他还在读中学，一个大他几岁的朋友在股市里“赚了一笔”，就带着几个朋友到来天华酒楼大吃一顿。在他的印象中，能到黄河路上吃饭的，“身价都不低”。他第一次在餐桌上见到龙虾、象拔蚌这样的高级食材，食物的味道他早就忘了，只记得，夜里的霓虹“快要把眼睛闪瞎了”。
不止是来天华，所有餐厅都擅长硬菜——帝王蟹、东星斑，还有《繁花》中反复出现的大王蛇。
张星辰今年36岁，她仍然记得，1998年，自己在黄河路办了10岁生日宴。烹调前，服务员会把蛇拎到食客面前，让他们挑选。那时流行一蛇三吃：椒盐大王蛇、凉拌蛇皮、白酒浸蛇胆。张星辰看到蛇也并不觉得害怕，和家里人“一人一筷子就吃掉了”。桌上有道松鼠黄鱼，价格高达1000元，大家看到菜单还感慨：“这么贵，不要是假的。”没想到，吃完后，张星辰就因为海鲜过敏犯了哮喘，最后，看病也花了1000块，和那条鱼同一个价格。
▲《繁花》爆火后，和平饭店推出《繁花》定制双人餐。图 / 截图
30年前，苔圣园的现任店长陈宗余，才刚刚踏入黄河路。她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来形容当年的盛况。黄河路上没有日夜，能从早上十点开门，一直忙到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越到晚上，客流越是密集，一个台子翻四五次都是常事，等客的出租车一路排满整条黄河路，霓虹灯箱整条街都是，“一家比一家招牌大”，把街“顶”都撑满了。
黄河路上的餐厅都是大开大合的风格，就如同上个世纪90年代的时代风貌。改革开放最初的10年，机会遍地，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愿意努力，瞄准机会，财富会像股市一样，一条大阳线往上拉。那些在办公室谈不下来的合同，可以在推杯换盏中得到，如同《繁花》中说的那样——一只龙虾，就是一个机会。
曾登上过福布斯杂志的上海前首富周正毅和他的妻子毛玉萍，就曾在黄河路上开了一家以炖品为特色菜的豪华酒楼“阿毛炖品”。据传当时的定价是佛跳墙58元一位，红烧大排翅188元一位。这家餐厅在意的并不是流水、利润，而是光顾的食客。阿毛炖品成了周正毅与金融界的社交纽带。
几乎同一时间，上海开始实施浦东开发战略。1992年，国家明确提出上海要“发展成为远东地区经济、金融、贸易中心之一”。此后，外资企业、民营企业纷纷进驻上海，一贯对商业敏感的上海人很快意识到，接下来的发展中心是以金融为主的服务业。数据也佐证了这一点。从1990年开始，上海第三产业占比猛增。9年之后，第三产业占GDP比重从历史最低点18.6%一跃上升到50%。来黄河路消费的客人，也与这条街一同迎来了最辉煌的时刻。
但黄河路的坠落，也很快发生。
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黄河路迎来第一个危机。千禧年之后，上海各个城区都开始发展，更高端的商区不断涌现。“徐家汇、恒隆广场、五角场，到处都有新餐厅。”方宁说，“钱包鼓了，大家的选择太多了。”现在，陆家嘴的国金中心成了上海的金融心脏，这里几乎汇集了世界各地的料理——利苑、老吉士、莫尔顿牛排坊、甬府尊鲜，人均消费几乎都在400元以上。在这里，新一代的商务精英们探知金钱的流向。
二十年过去了，冲击之下，很多人心中，黄河路已经渐渐变成了一条普通的街道。
张星辰也在很早以前就搬离了黄河路，《繁花》之前，她骑车经过这里，并没有什么人流，只能看见国际饭店门口买蝴蝶酥的队伍。
即便住在附近，方宁上一次去吃饭，也已经是3年前。当时，苔圣园向高端餐饮发起冲击，从装修到食物都翻新了一遍，“菜色和摆盘，都更精致”，价格也从人均200元左右上涨到300元。但很快，新冠疫情席卷而来，苔圣园为了减少损失，只能和其他餐厅一样，在大堂摆摊，卖起生鲜和蔬菜。后来向上冲击失败，苔圣园决定拥抱大多人，也在抖音上架了很多团购套餐，“3人至4人套餐只需要300元”。
而现在，一部《繁花》又把年轻人带回了本已沉寂的黄河路。附近讨生活的老板们都希望它能成为下一个武康路，永立潮头。但排骨年糕店的老板蒋昀却并不乐观。他觉得，一条路想要长盛不衰，永远是网红，就需要不断翻新的话题和故事。
武康路有穿越历史的大楼，有秋天的落叶，有挂着粉色蝴蝶结的阳台，有《喜欢你》的金城武和周冬雨坐在阳台上欣赏的落日，有《爱情神话》里宁理一边喝咖啡、一边修鞋的腔调，但黄河路除了《繁花》，还有什么呢？
就像《繁花》里的台词——花无百日红。蒋昀也这样想：“我看顶多再过10天，客人就不会因为吃排骨年糕排队太久，跟我吵架了。”
▲图 / 《繁花》剧照
根据受访者要求，张星辰、蒋昀、方宁为化名
参考资料：
[1]走入片场，看《繁花》如何打造，解放日报
[2]《繁花》背后，昊浦影视基地“重生记”，睿思网
[3]吃在黄河路的真实历史，你了解多少？档案春秋
[4]业内硬核分析：《繁花》音乐费超2000万，账单比黄河路还长？高能E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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